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共轭 作者:鱼夕阕 文案 “陆先生,你真是一只老狐狸。”当初她怎么会觉得他是一个木讷冷淡的人? “你是一只小刺猬。”他的手指温柔抚过她的头发,她不由地往被子里缩了又缩。 “换一种动物。”她说。 他想了想:“那你也是狐狸吧。跨物种的恋爱一向坎坷,而且还有生殖隔离,还是同类好。”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朝绾,陆扬 ┃ 配角:虞音,李韶,聂白, ┃ 其它:未知配角 ================== ☆、受了情伤   林朝绾已经十三天没有出过门了。   好友虞音在电话中劝她:“绾绾,不行,你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林朝绾反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宅女,宅个十天半个月的,根本不算什么。   “不一样,”虞音辩道,“这次你受了情伤。”   林朝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当我是李莫愁?”   “别嘴硬,你和聂白在一起那阵儿,性格变得多开朗,经常出来锻炼,聚会,就像终身□□的犯人重见阳光,可是现在呢,你又爬回去了……聂白既然能改变你,也可以毁灭你……”   林朝绾皱眉:“我纠正下,一,我性格没变,还是那块臭石头;二,我和聂白,从头至尾,只是普通朋友。”   虞音半晌无言,挂电话前骂了一句:“聂白这个混账!”   林朝绾放下电话,继续看手中的书。   她不担心虞音会如何报复聂白。毕竟,聂白是虞音的顶头上司。   聂白也是比林朝绾大了两届的学长。他主修天体物理,她主修欧洲历史,因此虽然在同一所大学,各自交际圈不同,一直没有交集。如果没有那场晚会,她与他,大概平生都不会相识。   阴差阳错,她的多年好友虞音和他在同一个公司。有一年公司内部举办晚会,虞音和一个搭档一起排了一个节目,却忽然生病,千求万告,让林朝绾代替上场演奏钢琴。林朝绾小时候学过钢琴,但已扔下许久,再捡起来,只剩半吊子水准,好在搭档的演唱者天赋惊人,在林朝绾谱乱停奏的时候,硬是用清唱hold住了全场。   那个演唱者,就是聂白。   他唱的那首歌是《say something》。   听说聂白即将结婚的那个夜晚,林朝绾反复听那首歌。   每一句,都像钝锈的针,挑入她的心腔。   她向虞音撒谎了。   从头至尾,只是她暗恋他而已。   可是,如果仅仅是暗恋,怎会带来这样的痛楚。   也许是她太寂寞了。   让她痛的是聂白,也可能是任何人。根结在于,那多年无法填补的空洞,真实存在。而聂白的到来及相关的愉悦,只是短暂的错觉。   明白这一点后,她居然释然许多。   第二天早上,她主动打电话给聂白。聂白似乎在和他的未婚妻逛街,她匆匆道了“恭喜”,便挂断了电话。后来聂白回拨过来,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懦弱成就了她的干脆。   这几天,她的工作效率迅速提高,翻译Smith McLean的小说的工作提前完成。至少,这是一件好事。   她出门去见出版社的负责人。   穿黑色背心,套一件宽松的湖绿毛衣,下身牛仔裤,站在炽烈的阳光底下,惊讶夏天来得这样早。她爬上公交车,看到有两个年轻的女孩已经开始短袖短裙,很是热辣,而她,活像一只从动物园逃跑出的猴子。于是,她自觉地躲到最后一排。   公交车开了两站,走上来一个年轻的男人,怀中抱着四岁左右的女孩子,手中还提着一大袋东西。座位已满,林朝绾站起来,招了招手。男人走过来,把女孩子放在林朝绾让出的座位上,轻声说了声“谢谢”,小女孩也马上说了一句“谢谢姐姐”。   林朝绾报以微笑。这个年纪,叫她“姐姐”而非“阿姨”,真是莫大的赞美。   小女孩忽然把一颗糖塞到她的手心。   林朝绾低头一看,是她小时候爱吃的那种,金黄糖浆包裹着一粒话梅,单瞧着,牙根就能酸起来。   她出来得急,口袋空空,也没有什么可回赠的,忙说了谢谢,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这才注意到小女孩耳朵上戴着小小的助听器。   “你孩子真懂事。”林朝绾收回了手,对年轻男人道。   年轻男人和善地笑了笑:“有时也皮得很。”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活泼开朗是好事,只要有正确的引导,不会出大问题。”林朝绾说完自觉好笑,她又没孩子,居然敢这样张嘴就来育儿经。   好在年轻男人随和,应道:“她妈妈惯着她。”   小女孩连忙接话:“妈妈说我是小公主。”   男人无奈一笑,拨了拨女孩的刘海:“那我说过那么多话,你怎么一句也记不住?”   “我记得,你昨天教我的,‘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男子弯唇:“后一句呢?”   “后一句你没教我!”   “我教了,但你吃过糖就不记得了。”   小女孩鼓起腮不理人了。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林朝绾在心中念道。   林朝绾到了出版社,和负责人谈了一会译作的出版事宜,告辞的时候,负责人忽然叫住她,问她愿不愿意给一个孩子当家教。小孩子年约四岁,在美国出生,最近刚回国,听得懂一些汉语,但只会说英语。小孩的家长工作忙碌,请了保姆,但和小孩之间沟通就很成问题。这个工作名头上是家教,其实是充当日常翻译和保姆。   她哑然失笑。   负责人解释道:“我知道和你的专业比起来,这个工作有些大材小用,但小孩子的舅舅和我有些交情,提了很多次,我不能不帮他。你这次翻译工作完成,当作放松也好。在工作期间,你可以住在他们家里,市郊外的一个临湖别墅,风景很好——”   “住在他家里,”林朝绾指出,“这一条,不是‘可以’,是‘必须’吧?”   负责人尴尬一笑:“小孩子离不了人。不过你放心,薪酬方面绝对不会亏待你 。”   “期限?”   “这个……还未确定下来。”   林朝绾咧嘴一笑:“所以我这个无业游民最合适。”   负责人皱眉:“能不能别怼我?坦白说,你要是觉得不合适,那我找别人——”   “别,”林朝绾打断他,“我愿意接,人是铁饭是钢,我再清高,总要吃饭的。而且你这任务要是没完成,估计回家要被虞美人家暴吧?”   负责人叫李韶,是虞音的丈夫。   李韶咳了一声:“我甘之如饴,你管不着。”   当晚,林朝绾接到了虞音的电话。虞音高度表扬了她的开窍懂事,顺便通知她,聂白的婚礼将于下周四举行。   林朝绾抖了抖从信箱里拿出来的红色请柬,金粉飞扬,叹道:“我听说香港的半岛酒店婚宴每桌要一万多人民币呢,真烧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后,突然爆出女高音:“聂白居然还有脸给你发请柬!”   林朝绾用乌龟的速度爬楼梯:“干嘛,他又没杀我全家。”   “那,你真的会去?”   林朝绾爬完楼梯,气喘吁吁地掏出钥匙单手开门:“想吃……半岛酒店特制的……巧克力……但我……来不及办……港澳通行证啊。”   “喘成这样,你在干嘛?夜跑减肥啊?别减了宝贝儿,我跟你说,今天聂白的未婚妻来公司了,维秘模特一样的身材,挎一名牌包,就差没在脑门上贴‘高贵冷艳’四个字了,聂白他——”   “你这是劝我能胖则胖,继续堕落?”林朝绾瘫坐在客厅沙发上,她腰部的赘肉最近有些猖狂。   “不是啊,你听我说完呀,”虞音焦急不已,“然后中午他俩去员工餐厅吃饭,聂白问她未婚妻喜欢吃什么菜的时候居然恍了神叫她‘小绾’!”   林朝绾嘴角上扬。   她的身体先于她的理智,作出了反应。   她决定起身给自己倒一杯水。   “这没什么,”她回忆了一下请柬上那个铺满金粉的名字,“他的未婚妻叫郑安,小绾小安的,很容易听混淆。”   电话那头传来冷笑:“我拿我自己和当时在场的七位同事的节操起誓,聂白叫的是你,心里想的也是你。绾绾,你要继续这样自欺欺人,我也没法子。”   “那你觉得抢婚是一个好法子?”   “榆木脑袋,他的心在你那儿,你稍微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人不就回来了?”   林朝绾狠狠灌入一杯冰水,声音有些哑:“虞音,我觉得你还是别看韩剧,嗯,泰剧也别看了。”   “你别扯上我呀!那是我业余娱乐啊怎么啦!”虞音气呼呼。   幸好林朝绾没侮辱她最近新迷上的泰剧男星Push,不然又要友尽一次。   “好好,那是你的自由,”林朝绾低笑,“反正你们家李韶也不敢管你。”   虞音却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幼儿园的时候,程老师从老家带来很多无花果,大家都去抢,你却坐着不动。无花果一抢而光,你一个也没拿到。”   “记得,结果你把你的分了一半给我。”林朝绾把剩下一半的水倒入池子中,水纹螺旋而尽,咕噜咕噜,仿佛那小口里住了只蔫渴的小兽。   “我问你为什么不抢,你很认真地告诉我,‘因为会受伤’。那时我不明白,小朋友们间的小推搡,怎么会受伤。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你也可以直接说我自私。”   “绾绾,”虞音无力道,“这不是你的错。”   她喉间一哑:“如果是我的错就好了。至少,我能够纠正它。”   聂白结婚那日,林朝绾看见他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图,两只手紧紧牵握,指间的钻戒羡煞旁人。没有任何文字。   他不是一个擅言的人。   她忽然想起他写她的明信片上的一句话。   “For small creatures such as we the vastness is bearable only through love.”   这是他喜欢的天体物理学家Carl Edward Sagan说过的话。   那时她的心软成一片,矫情的劲头儿上来,偏要发短信问他这句话的意思。   她等了半天,久久没有回音,等得心凉时,他打电话过来,难得结巴了一次:“我不知道该怎么翻译过来,总之……”   她忍着笑:“没关系的,我只是随便问问。”   后来,她在他的那一行英文下小心翼翼地添写了自己的翻译:   生若蜉蝣,世事渺邈,唯爱可渡。   那张明信片,被她夹在旧时的相册里。   大约不会再翻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努力填坑,希望有反馈。happy ending是肯定的,谁叫我写不出悲剧。 ☆、哈尔的城堡   林朝绾早晨出门的时机不对,路上堵得厉害,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才抵达汽车总站。李韶说会有人来这里接她去霁山别墅。说是总站,其实像是一个简陋的停车场,每个站台前的立牌有些生锈,站名上的彩漆也剥落了几块。虽然林朝绾站的地方有顶棚挡着,但夏日毒烈,晒得人头晕。她拖着行李箱,想靠在栏杆上,手刚挨上,就被烫得缩了回来。一对年轻的母女从她面前走过,女儿双手捧着圆筒冰淇淋,低头舔着,毫不自知嘴角蹭上了融化的巧克力。母亲伸出手将女儿的衣领轻轻一提,道:“走路要看前面。”女孩儿抬起头,向无奈的母亲做了一个鬼脸。   曾经在林朝绾的生命里也有这样的时刻。   但太过久远,久得令她怀疑那些支离破碎的瞬间只是自己臆造的梦。   林朝绾刚拆完冰淇淋的包装纸,接她的人来了。   正装,身材高瘦,板寸头,深蓝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握着手机朝她的方向望过来。她挥了挥手。阳光忽然有些刺眼。   “林小姐?”他摘下墨镜,大步走过来和她握手,“我是陆扬,Theo的舅舅。”   “你好。”她发现他的左眼眼尾有一颗泪痣,可整体五官仍是硬朗的,举手投足有几分运动员的干脆利落。   简单问候过后,他一把接过她的行李,引她上车。经过垃圾箱的时候,她想把冰淇淋扔掉,谁知他忽然回过头来,说可以留着到车上吃。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也许他心里在想:这么大的人了还吃这种冰淇淋,廉价的卡通印花包装纸,透过塑料盖可见的夸张颜色,不知加了多少色素和糖精……   一通胡思乱想后,她坐进副驾驶座。   车内的温度调得很低。热与冷的巨大反差,一瞬间让她的脑仁有些疼,过了一会儿才觉得舒服些。冰淇淋已化了大半,她用塑料小勺子一舀,送进嘴里,太甜腻,丝毫起不到解渴的作用。   像和谁赌气似的,她把冰淇淋吃光了。   到最后一口才有些后悔,甜腻顶在喉咙口,每每在车拐弯的时候,总觉得要吐出来。   “能和我聊聊Theo吗?” 事实上昨晚李韶就已经把Theo的个人资料发给她看了。不是她想搭讪,而是实在需要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陆扬微微皱眉: “Theo四岁……很喜欢哈尔。”   “哈尔?”   “好像有部日本动画电影,叫‘哈尔的移动城堡’。”陆扬解释。   林朝绾笑起来:“我还以为像他这样年纪的小朋友会喜欢超人蜘蛛侠之类的。”   “这些他也喜欢过,只是对哈尔最长情。”   “为什么?”   陆扬摇摇头:“Theo妈妈说的,我也不知道原因。事实上,Theo出生前我就回中国发展了,所以……和他并不亲近。”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打探下去了。   “我也很喜欢哈尔,长得帅,会魔法,还有一个移动的城堡,随时随地……”   他飘飘瞥了她一眼,下了结论:“你和Theo应该会处得很好。”   临近下午两点,才到达霁山别墅。三层洋楼带阳台,白墙红顶,门廓上雕纹精致,很有年代感。门口有五台阶,每一级都摆着小盆子浅粉芍药。前院还种了一颗桑葚树,树枝上挂满了或紫或红的小果。树下的石桌石椅子上有点点乌紫,大概是落下的桑葚果留下的汁水,没有清洗干净。   陆扬把车停进旁边的车库,然后搬上她的行李去按门铃。一个国字脸的中年妇人开了门,腰上还挂着围裙,大概在做饭。陆扬喊了一声“刘阿姨”,然后又给林朝绾介绍。那位刘阿姨倒不忸怩,热情地招呼她进来。   她一进门就闻见了韭菜炒蛋的香气,开始觉得饿。   厨房和用餐的地方有一墙之隔,餐桌上摆满了热气蒸腾的饭菜。但陆扬帮林朝绾安置好行李好又要出门,刘阿姨没挽留住,强往他怀里塞了一袋肉包子。   “您下次别做了,太麻烦了。我去外面买回来就行。”   刘阿姨笑道:“外面店里用的肉馅儿不卫生,咱自己做的干净又实在。”   “那您剁肉的时候要注意手。对了,Theo呢?”   “在阁楼上,刚和他妈妈打了电话。”   “哭了?”   “那倒没有。”   大概碍于林朝绾在场,二人没再谈下去。陆扬离开后,刘阿姨去阁楼把Theo带下来。林朝绾站在落地窗前看后院的风景,背后有人扯她的裙摆,一转身,是一个男孩,浓眉大眼,戴着黑框眼镜,个子偏小巧,如果加身斗篷,倒有几分像哈利波特。他手里还抱着ipad,突然往前一举,ipad屏幕上那张看起来又像老鼠又像浣熊的动物吓了林朝绾一跳,冷静下来才认清那是长尾狐猴。   恶作剧得逞,男孩嘴角上扬。   刘阿姨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向林朝绾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   “Are you married to Uncle Joseph?”   林朝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Joseph是陆扬。   “No.”   “When will you marry him?”   林朝绾哭笑不得:“No. Theo, my name is Vera. I am hired by Joseph to look after you.”   “But I’ve already got a nanny.”Theo指了指正在为他盛汤的刘阿姨。   “Yes. And I am here to help her.”说完,又向刘阿姨解释了他们刚才的对话。   “Whatever。”Theo耸了耸肩,低头喝汤。   Theo吃饭的礼仪很好。慢条斯理,碗的周围也干干净净,没有洒漏。倒是刘阿姨向林朝绾透露,这孩子刚回国的时候吃不惯中餐,又挑食,只爱披萨和牛油蛋糕,到了饭点经常闹脾气,只能边哄边喂。后来有次陆扬也在家,把哭闹的Theo关进书房反省了一下午,放出来后乖了许多。至少陆扬在场的时候,他不敢闹腾。   林朝绾问刘阿姨,Theo和陆扬的关系怎么样。刘阿姨神神秘秘地说,甥舅俩相处时间少,没什么感情,听说Theo在美国时受爷爷奶奶的溺爱,有时闹腾起来连他父母也管不住。但刘阿姨觉得Theo很怕陆扬。   李韶发给林朝绾的资料里提过,Theo的父母正在打离婚官司,在抚养权判决出来之前,双方同意先把Theo交给在国内的舅舅陆扬照顾。林朝绾猜想这场离婚绝不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戏码,大概涉及了许多狼狈不堪的撕扯,才不愿让小孩子亲眼目睹。   Theo怕陆扬,或许不是因为陆扬这个人可怕。   尽管幼小的年纪无法掌握世情的迂回复杂,但对于寄人篱下的情形已足够敏感。那种无家可归的惶惶不安包裹住他作为孩童原本的棱角,除了顺从,他别无选择。   Theo对林朝绾友好程度令她始料未及。大概是因为能够交流,他邀请她一起看动画片,展示自己搭的乐高模型 ,甚至要求她在他模仿李小龙武打动作的时候用ipad录下来。一起吃晚饭的时候,Theo特地坐在了她旁边,时不时问她桌上蔬菜的中文说法。林朝绾发现Theo对花椰菜情有独钟。   “Why not try other vegetables ? They will give you more nutrition and make you grow taller.”她问。   Theo撇了撇嘴:“I don’t wanna grow up.”   “But you will, someday.”林朝绾觉得好笑。她在Theo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快些长大。似乎多数孩子亦是如此:迫不及待想要逃脱单调无聊的保护圈,以强大的姿态,参与神秘而又缤纷的成人世界。   Theo却是反过来。   “No. I won’t!”他显然并不能接受这个自然规律。   林朝绾见他情绪不对,便将话题打住,不再说话了。   小孩子忘性大,到了晚上,又来找林朝绾,玩了一会儿才被刘阿姨哄回房间睡觉。陪完Theo的林朝绾这才开始整理行李。她被安排住在二楼的第三间房。白天刚进房间的时候,她就喜欢上窗帘的质地,原是厚重的深蓝,金黄的阳光一泼,溶成飘逸的浅蓝,细腻如茧丝的纹路竟然清晰可见。现在夜幕降下,她把窗帘拉开,一股凉爽的风灌进来,还带着园子里栀子花和青草的香气。可惜天空的星星很少,月像被剪掉了的指甲,随时被漂浮的云团卷没。   林朝绾很少外宿。   倒不是恋床。   也许比恋床更严重。   她需要铁桶一般牢固的熟悉感包裹住自己。   往衣橱内挂上衣服时,陌生感未褪,像赤脚踩入海潮里,凉凉的,倏尔又转为独自临海般的茫然伤感。   她笑自己。   又不是要在这里住一辈子。   果然,她翻来覆去很久都睡不着。爬了起来,黑暗里摸索到就放在梳妆台上笔记本电脑,打开来,白光刹那刺了眼。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点开一个空白的文档,盯了许久,却始终打不出一个字。   这样的状态令她恐慌。   思绪像无数陀螺嗡嗡转响,想要按住,却屡屡扑空。   指尖触到发烫的底座。   她叹了口气,合上了电脑。    ☆、错误的旖旎   第二天早上,林朝绾醒得早,洗漱之后下楼,看见刘阿姨在厨房洗碗,而Theo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走近一看,吃的不是三明治,而是中国传统小吃鼎边糊,上面有丝片状的香菇,虾仁和绿油油的葱花,加了几滴酱油,看起来十分可口。Theo说了声“早上好”,三个汉字,昨晚她教的。虽然发音别扭,但能记住,已经不容易。她很高兴。   刘阿姨见她下来,盛上一碗小米粥,里面加了几颗红枣,接着又摆上好几碟家常小菜,有凉拌紫菜,土豆丝和五香萝卜干。林朝绾觉得这早餐有些隆重。她自己一个人住,都是去超市买面包,最常吃的是菠萝包。不喝牛奶,就只配一杯温开水或矿泉水。偶尔煮一个鸡蛋她都觉得麻烦。   她自己对烹饪没有耐心,自然也就不敢对食物太挑剔。   大口吃了一口米粥,温度正好,觉得从喉咙到胃都舒畅了起来。   “很好吃!”   刘阿姨噗哧一笑:“就是每天煮的米粥而已。”然后看了一眼Theo,“他不吃,只喜欢鼎边糊。陆扬带他去市区饭馆吃了一次,他就记住了。”   林朝绾也笑:“不过鼎边糊确实挺好吃的……对了,陆先生没回来?”   “没有。陆扬他不经常回别墅这里的。他在市区有一间公寓,离公司近,未婚妻也住在那里。”   难怪,第一次见面,Theo会问那个问题。   他把她错当成陆扬的未婚妻了。   林朝绾点头:“这里风景很好,但确实偏僻了些。”   刘阿姨像是找到了共同话题,格外兴奋:“可不是!最近的超市也得开车去,半个小时,谁受得了?往南边走十几分钟倒是一家店,卖些杂货零食。新鲜的水果蔬菜呢,就那么几样,小孩子吃也吃腻了!”   “您家也在市区里吗?”   刘阿姨摇头,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我家不在这儿,在A城呢。”   林朝绾惊讶道:“听不出一点儿A城的口音。”   “哈哈,”刘阿姨笑道,“在这儿住很多年了,家乡的口音就没那么重了。”   聊了一会儿,Theo也安静地把早餐吃完了。他放下碗,一个人上楼了。   林朝绾没察觉不对劲,倒是刘阿姨凑过来低声说:“他妈妈今天没给他打电话。”   林朝绾在阁楼找到正在用ipad玩切水果游戏的Theo。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转过头看一眼,又转过去。她走过去,干脆和他一起坐在地板上。她平时不玩游戏,手机里也只有原始设置里的愤怒的小鸟。她第一次打开,玩得磕磕绊绊。很快,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嘴角露出一丝笑。   “I am not good at playing games.”林朝绾关掉游戏,大方承认。   他又重新拾起了ipad的游戏,没应答。   她看见他小小的手指一划而过,把屏幕上闪出的西瓜劈成了两半。   “Wanna know watermelon’s Chinese name”   他忽然停下来,口吻有些沮丧:“I don’t want to learn Chinese anymore.”   她有些惊讶。虽说小孩子的心情是多变的,但这逆反心理也来得太快了些。   他抬头直视她:“If I learn Chinese, I will be staying here forever. With Uncle Joseph. Right”   她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了一个星期,林朝绾终于等来了陆扬。   只是再次见面的情形有些尴尬。   她睡到半夜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她回到了小时候随外婆住过的那间教师宿舍。关于那栋宿舍楼,不知是谁传言,说是盖在火葬场旧址上的。外婆告诉她,人烧了就成灰烬了,但她总忍不住去联想那一栋栋楼下压着的一堆白骨,会在夜晚时分“苏醒”,开始四处游走,觅食活人的血肉。这次,梦中的她已经长大,却还躺在那张小小的单人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吱吱呀呀。不知是谁缓缓走近,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睁开眼,看见月光照进窗,床边立着一个穿着红格子连身裙的人,没有头,只有两条白藕似的手臂,依稀可见红色的经络,摇摇晃晃,朝她延伸过来。   她一下子醒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喉咙干涩。   于是起身下楼,想去厨房倒一杯水。   借着楼梯间的香薰灯灯光,她摸索着下楼。厨房一片黑暗。她下意识摸了摸睡衣口袋,没带手机。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想着去按壁灯的开关,不料步子迈得急,被椅子脚绊住,她以为椅子要倒,怕闹出大动静,忙伸出手去按,没碰到坚硬的椅背,反而是温热的,略柔软的触感。同时,自己的腰被什么轻轻护住。   她的眼睛慢慢适应黑暗。   才发现,自己双手按住的,是人的肩膀。   陆扬的肩膀。   如果此时灯亮着,会看到西装革履的陆扬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扶着穿着睡衣的林朝绾。而林朝绾微微向前,弯着腰,双手按在他的肩膀。   错误的旖旎。   她连忙松手,后退两步,站得挺直:“陆先生?”   陆扬起身去开灯:“对不起。”   灯光有些刺目。   他说:“我从市区开车回来,有些累,就坐在这里休息。吓到你了,对不起。”   “没关系,”她拿起杯子倒水,“我下来喝口水。应该带上手机照明的。”   他再次坐下,靠着椅背,揉了揉眉心,双眸尽显疲倦,那颗泪痣平添了几分忧郁。是与第一次见他时截然不同的气质。   “Theo没给你添太多麻烦吧?”   林朝绾心想,这人真奇怪。这是一份有薪酬的工作,他却说得像一个基于人情的嘱托。或许只是他的教养。她又觉得,自己苛刻人家的礼貌有些无厘头了。   “Theo挺乖的。我试着教了他一些基础的中文。只是,他最近不太积极,说怕自己一旦学会了中文,就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回不了美国了。”   他轻轻一笑:“我也怕。”   林朝绾心里咯噔一下。但她克制住了好奇,默默转身去洗杯子。   “林小姐,Theo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   李韶一开始就把陆扬的电话号码给林朝绾了,但她一直没打。总觉得是一种冒犯。所以Theo的事情,她憋到了现在两个人碰面了才说。陆扬的言下之意,是让她有话直说,不必觉得打扰。她怎么会不懂?但,一方面觉得他体贴,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心思被轻易看透,脸慢慢红起来。她放好杯子,向他道了声晚安,迅速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见走廊的动静。然后,她听见敲门声。   打开门,是陆扬。他脱了西装,随意地搭在手上,白色的衬衫映衬得他整张脸更白了。   “还没睡?”客客气气的模样。   “没,”她房间里的灯大剌剌地开着,只好找了个借口,“在整理衣柜。”   “这个房间住得还习惯?”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打开的窗和被阵阵风吹起的窗帘上,“虽然有纱窗,但夜里蚊虫挺多的。”   “没关系的。”她的血一向不招蚊虫喜欢。   “床垫会太硬吗?”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我又不是豌豆公主。”   他闻言也微微一笑,片刻后,似是自言自语:“你和李韶说得不一样。”   她耳朵灵,忙问:“李韶说我什么?”   “没什么,晚安。”   下半夜无梦,安稳睡到了次日清晨。林朝绾看了看手机,比平时迟起了三个小时。再赖床下去,可以直接吃午饭了。   她在卫生间洗脸的时候,听见敲门声,快速擦了擦脸跑去开门。居然是Theo。他穿着蓝色衬衫,还系着领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单看上半身,几乎可以直接送去婚礼当一个小花童了。可惜他下半身穿着宽松的红色运动裤,球鞋还是耀眼的绿色。这搭配,真是火星撞地球。   林朝绾扶着门框,笑道:“Who dressed you”   Theo一副百般无奈的样子:“Uncle Joseph.”   林朝绾刚想问为什么,猛的想起昨天晚饭时刘阿姨说她今天要去市区做体检。陆扬昨晚就开车回来,大概是想开车送刘阿姨去。   “所以今天只有你和我在家啦?”她有些羞愧,说到底,她也算是Theo的保姆,却睡到现在才起来,小孩子估计要饿坏了。   “不……是,”Theo吃力地纠正她,“叔叔……在家。”   “他没送刘阿姨?”   Theo摇摇头,有些不耐烦地扯了扯了领结:“Uncle Joseph is waiting downstairs. He wants to take us to a restaurant for lunch.”   林朝绾手忙脚乱。   她自己换好衣服之后,又帮Theo换上和运动裤配套的舒适T恤,然后和Theo一起下楼。大概因为能出门,Theo异常兴奋,林朝绾怕他一不小心摔了,只好拉着他的手。   陆扬已经在门口等了。他穿着白色棉T恤和天蓝色运动裤,看起来倒和Theo有种亲子装的意思。不过,他戴了一副无框眼镜,那种酷肖运动员的锋利感减弱了,反而多了几分儒雅温吞的气质。他向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锁了门后走向车库把车开了出来。Theo抱着ipad 熟练地爬进后座,他探身给Theo系上安全带,尔后又绅士地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上了车之后,林朝绾反倒有些犹豫不决了。   陆扬看了她一眼,手握着方向盘:“是一家新开的泰式餐馆,15分钟车程。你 ……吃不吃辣?”   林朝绾下意识点头,又急忙补上:“只能吃一点点辣。”   Theo在后座大声发表宣言:“I like spicy food!”   陆扬淡淡道:“But you cannot have too much. Remember last time”   “Okay.”Theo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林朝绾第一次听陆扬说英语。发音自然,声腔比说中文的时候温柔许多。李韶说过,陆扬幼年出国,除了汉语,他的语言库里也包括英语和法语。因此回国之后,他选择了国际贸易相关的工作。   “林小姐,你的英文名是Vera?”陆扬忽然问。   “是。已经很久不用了。我让Theo 这样叫我,方便一些。”   “四年前,”陆扬转了个弯,“我们见过,在李韶的婚礼上。”   林朝绾愣住。   不,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陆扬主动帮她回忆:“在婚宴会场后台,我手机没有电了,借了你的。”   “原来是你……”林朝绾手臂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英文,很简单,所以我就不翻译了哈。 ☆、凭什么怪你      四年前李韶和虞音的婚礼,对于作为伴娘之一的她来说,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先是特别订制的头纱险些找不到,再是婚车司机把酒店地址弄错,绕了一大圈,好不容易进入婚礼会场,完成了交换戒指等重要仪式,为新人制作的相爱旅程视频又无法播放。她赶到后台,正在和技术人员解决出错程序的时候,偏偏旁边有人向焦头烂额的她借手机。她看也没看那人,直接把藏在裙兜里的手机递了出去。但那人没走。   因为她还没告诉他开屏密码。   “V,E,R,A。”   “Your name?”   她那时忙昏了,也没觉得不对,就应了声“Yes。”   后来,另外一位伴娘把她的手机还了回来,还和她八卦,说那人长得“丰神俊逸”,可惜皮肤黑了些,大概是因为刚从夏威夷度假回来。   她逗那位伴娘:“你连人家的来去行踪都打听清楚了,怎么不约他出来?”   伴娘气馁道:“人家借你手机为的就是给女朋友打电话。好像之前吵架了,不过看他打完电话的样子,应该是和好了。”   她笑:“看来我不知不觉中还做成了一件好事。”   林朝绾悄悄望了一眼陆扬。当年和好的女朋友,是不是现在的未婚妻呢?   “婚宴人太多,我找不到你,所以……”   “没关系……一点小忙而已。只是,没想到我们会再遇见。”   “嗯。”他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It’s a pleasure to meet you, again。”   那家泰国餐馆的装修十分华丽,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尤其是中央那尊半人高的佛像,鎏金异彩。Theo有些被吓着,半躲在林朝绾身后,林朝绾去牵他,他走得慢吞吞。陆扬和林朝绾相视一笑,选择坐在了离佛像最远的那张桌子。Theo乖乖挨着陆扬坐,林朝绾坐在他们对面。服务员立刻递上了冰水和菜单。陆扬询问过林朝绾是否有过敏的食物,林朝绾顺手帮Theo放好习惯,摇头说没有。陆扬行事倒也干脆,很快决定要了一盘酸辣泰粉,菠萝饭,冬阴功汤,炸鱼饼,凉拌青木瓜,椰子糕和芒果冰淇淋。   大概因为这家餐馆位置偏僻,又是新开张,客人不多,倒也安静。   菜陆续端上来。   陆扬帮Theo系上围兜,Theo反抗无果,只好接受。林朝绾把菠萝饭舀在小碗里,上面再盖两片炸鱼饼,递给Theo, Theo的表情这才阴转晴朗。Theo埋头吃了几口,冒出一句“好吃”,没有洋口音,惊人的地道。   陆扬抬起头看林朝绾。   林朝绾连忙挥手:“这一句不是我教的。我来之前他就会了。”   陆扬说:“我知道。”顿了一下,“我教的。”   林朝绾:“看来我要向你学习学习教学方法。”   陆扬面不改色:“揍一顿就好了。”   林朝绾笑:“你好冷啊。”   这顿饭吃得比想象中好。饭菜口味合宜,偶尔你来我往的交谈,Theo又出奇的乖巧,气氛很是融洽。倒是在结账的时候出了一个小插曲。一个服务员在整理桌子的时候,不小心把干净的刀叉碰掉在地,地面又是大理石,那声音吓了大家一跳。反应过来的时候,Theo已经把刀叉捡起来了。那个服务员红着脸说谢谢,Theo艰难地说了一句“不用谢”,也红着脸躲到了林朝绾身后。恰好在柜台前的经理笑着对林朝绾说:“您的儿子真懂事。”   林朝绾不知脑子短路还是怎的,下意识反驳:“不是我的。”   经理把疑惑的目光移到陆扬身上。   陆扬刷完卡,耸了耸肩:“也不是我的。”   这下,经理的笑彻底僵住了。   幸好陆扬还不糊涂,一把牵起Theo的手,问道:“下次还要和舅舅来这里吃饭吗?”   Theo怎么肯辜负美食,大声应道:“要!舅舅,let’s buy more ice cream!”   陆扬朝林朝绾挑了挑眉,林朝绾只好认命地扮起黑脸:“不行,Theo,太多ice cream会让你变得又高又胖哦。”   Theo想象了一下,大概是被那情景吓到,撇着嘴,默不作声了。   经理自作聪明,压低声音道:“没关系,小朋友,下次你舅舅舅妈带你来,我偷偷让厨师长给你做好吃的冰淇淋。”   那句“舅舅舅妈”,到底还是飘到了林朝绾耳朵里。   她的脸烧得火热,情急之下轻轻碰了一下陆扬的手臂。他的手臂,有肌肉的触感。滚烫的体温,仿佛借由她的指腹渡流过来。   “怎么了?”陆扬似乎没有听见经理的话。   林朝绾好像一下子成了理亏的人,低头喃喃道:“没事。”   从餐馆出来,陆扬依然很有绅士风度地为她开了副驾驶车门。Theo嚷嚷着要听歌,他就开了音乐播放器,响亮的前奏震得林朝绾抖了一下。林朝绾恍惚听见一声低笑,偷偷瞥眼看他,他表情专注,双手紧握方向盘。   她迅速把目光收回来,抿唇听歌。   一首英文歌,是Charlie Puth和Meghan Trainor合唱的《Marvin Gaye》。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首歌的mv羞耻度极高,令她印象深刻。   林朝绾腹诽:让小孩子听这样的歌是不是有点超前?   陆扬调大了音量,仿佛要填满二人之间的略显尴尬的静默。但一句句露骨的歌词清晰入耳,mv的画面飘过脑海,林朝绾如坐针毡。再想到陆扬自小在国外长大,自然也听得懂歌词。加上刚才发生的小插曲,林朝绾的脸烧得不行。   “你属壁虎的?”陆扬忽然问。   “啊?”林朝绾一头雾水。   他眼看前方,却笑出声:“你整个人几乎要贴在我的车窗上了。”   林朝绾连忙向旁边一撤,坐直了身子,字正腔圆:“我属羊。”   “嗯,”他面不改色地点头,“这属相很适合你。”   不知怎么,林朝绾的嘴刃忽然利索了起来:“也对,我是羊入虎口了。”   话一出口,再后悔也收不回来。应知她现在好歹是在工作,得罪发工资的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陆扬嘴角一扬:“现在逃还来得及。”   林朝绾知道他没有生气,心放下了,顺着他的话,也开起玩笑:“来不及了,我可不敢跳车。”   陆扬无声地笑,过了一会儿,忽然感叹:“李韶真不了解你——”   林朝绾道:“我知道了,李韶一定藏了一箩筐关于我的坏话。”   “倒不是坏话。”   “那你复述一句我听听?”   “记不清了。”理直气壮的回答。   陆扬这打太极的功力极好,林朝绾闷想,难怪是能在生意场上斡旋自如的人。   三人终于回到霁山别墅,陆扬带着Theo去游戏室打乒乓球,林朝绾则担起刘阿姨的职责,在厨房切新鲜的水果。准备端给他们吃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放下水果,擦了手,拿起一看,是陌生的号码,很长。   走到落地窗边,接起来:“喂?”   “是我。”   信号很好。电话那端的声音也很清晰。   她心头一颤:“聂学长?”   这是他们初初认识的时她对他的称呼。相熟了之后,他让她改。改成什么好呢?两个人想了很久,苛刻得像研究一个论文命题。虞音知道之后出馊主意,说,一个叫聂哥哥,一个叫绾妹妹,多和谐。   他最后叫她“小绾”,而她每次避免叫他,都只说“你”,好像还在等什么尘埃落定。   “嗯,是我。小绾,你还好吗?”   她有些讨厌这类问句。动机模糊,连累作答的人。   “挺好的。很抱歉之前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我正好接了工作走不开。礼金我让虞音捎带去了,虽然迟了,但还是祝你新婚快乐。”准备了很久的台词,终于这样平缓无漪地说出来。   电话那头干笑几声:“说得好像我是来向你讨债似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抚额,有些无奈:“我没有什么意思。”   “小绾,从前你说你嘴笨,长时间沉默地书写夺去了你口齿的伶俐。但我一直觉得,你只是不愿在不重要的人事上浪费精力,现在你连应付都不屑……好,等等……”   她听见有人在叫他。似乎是他的新婚妻子。   “学长,你去忙吧。我工作结束之后,有机会再去拜访你和嫂子。”   犹豫片刻,他说:“我现在在美国……和小安渡蜜月。”   “哦,那挺好,等你们回来——”   “我们决定定居,短期内,应该不会回来。”他将话停在这里,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林朝绾听见游戏室传来陆扬和Theo的嬉笑声。   她笑,声音里带了一丝自暴自弃:“很好啊,教育资源和环境相对好一些,将来你们有了孩子……挺好的。”   “我以为至少能见你一面再走。小绾,你怪不怪我?”   “结婚是一件喜事。我为什么怪你?”   我凭什么怪你?   你从未说过:我喜欢你。   即便我想掀起一场战争,却也师出无名。   电话那头舒了一口气:“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说完才觉得讽刺,她确实是孤家寡人,当然只能照顾自己。可他有一个美娇妻,相濡以沫,以后要撑起的是一整个家。    ☆、肌肤相触      因为这通电话,林朝绾端水果去游戏室的时候,笑容有些勉强。和陆扬闲聊了几句,便说要上楼休息一会儿。陆扬以为她因为那顿饭身体不舒服,找出消食的药片,又倒了一瓶热水,和Theo一起来敲她的房门。林朝绾那时倒是真的睡着了,睡得昏沉,没应门。陆扬又带着Theo下了楼。   林朝绾醒来,上下楼逛了一圈,她发现刘阿姨还没回来,而陆扬和Theo大概玩累了,一大一小直接睡在游戏室的大沙发上。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淡金色的光柱里,无数飞舞的尘埃。仔细看,其实陆扬的睡容很像Theo——都是皱着眉,嘴角微微下弯,像在梦里受了什么委屈。   她站了一会儿,从柜子里找出一条薄毯,虚盖在他们的腹上。   已经是晚上。虽然她对自己的厨艺很不自信,但当下这种情况,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先蒸下米饭,炖上中规中矩的香菇排骨汤,又照着菜谱炒了一盘花椰菜,一盘四季豆,一盘清蒸鱼。试尝了一口,倒是达到了她自己的最高水准。   摘下围裙,去游戏室叫他们,进去一看,沙发上只剩下Theo一个。她半跪着,伸手轻轻摇Theo的肩:“Wake up, Theo. It’s time for dinner. Wake up。”   Theo揉了揉眼睛,又抹去嘴边的口水,才缓缓坐起来,表情懵懂,似乎不记得自己身处何方。他的头发有点乱,几根飘立着。环顾了四周,又盯着林朝绾看了一会儿,鼻头蓦然一酸,居然流出几滴眼泪。但他迅速抬手抹去了。   林朝绾有些慌。   这不是起床气。   Theo睁开眼睛的那刻,神志朦胧,他或许以为自己还在美国的家中。可是周围的陈设是那么陌生,眼前这个女人,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母亲。   偏是这样似懂非懂的年纪,无法抗御,疼痛来得尤为突然和汹涌。   鬼使神差地,林朝绾伸出手抱起了Theo,Theo迟疑片刻,双手攀环住了她的脖子。他的体格比同龄的孩子瘦弱,抱在怀里并不沉赘,一团温暖,发际间尚有婴儿般的奶香。林朝绾的心瓣一阵潮软,不由低声叹了一句:“my little Theo, it’s okay now。”   林朝绾抱Theo去洗手间洗漱了一番,Theo精神了许多,便不肯让她抱了,呼啦啦就跑到了餐桌前。林朝绾摆好碗筷,陆扬从楼上走了下来,看样子是洗过澡换了衣服。   他显然没有料到林朝绾会做饭,满眼写着不可思议。   林朝绾给他舀汤的时候忍不住提醒:“不要有太高的期待。”   他恍若未闻,全心专注吃起来。旁边的Theo虽然看起来兴致不高,但也乖乖把白饭配着花椰菜吃完了。得到允许,便跑上阁楼玩去了。因此,餐桌上只剩林朝绾和陆扬,面对面坐着。   “如果很难下咽,你不要勉强自己。”林朝绾实在受不了他什么话也不说,就只是吃,倒不如一刀给个痛快。   “很好吃。”他惜字如金。   林朝绾藏不住失落,默默起身把Theo的碗筷收了起来。陆扬按住她:“我来。”   肌肤相触的一刻,两人都没敢直视对方。   “那好吧。”林朝绾迅速收回了手。   刘阿姨还没回来,林朝绾就担负了哄Theo睡觉的任务。在阁楼里陪他看了一会儿动画片,然后回房间给他讲了个哪吒闹海的故事。Theo大概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很快就睡着了。林朝绾回到自己的房间,刚要把窗帘拉上,发现下面花园的大树下好像站着一个人,光线昏暗,只隐约看见手按在左耳。正要仔细看,那人却转身往回走了。不过林朝绾的心也安下来了。   不是鬼怪,是陆扬。   也许在和他的未婚妻通话。   也许在抱怨她糟糕的厨艺,林朝绾充满恶意地想。   林朝绾刚要关灯,敲门声却响起。她打开门,果然是陆扬。   “我和刘阿姨通过电话,她说她后天才能回来。你明天一个人带Theo,可以吗?”   林朝绾想了想,尽管有些不自信:“应该可以。”   “那就麻烦你了。”   “这是我份内的工作嘛。”   “刚才晚饭时……我不是故意的。”   林朝绾觉得这话极难衔接:“故意什么?”   “我不太擅长夸奖别人。怕说出来,你又会觉得我敷衍。”   那三个字,听起来,确实有些敷衍。   林朝绾忽然释然了:“是我太矫情,非要听好听话。”   四目相对,颇有两个小学生打架之后被拉到教室走廊向彼此认错的感觉,想到这里又都笑起来。   “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的电话。”   “好。”   “那么,晚安。”   “晚安。”   要独力照顾Theo一整天其实并不轻松。多数时候,林朝绾主动降龄充当一个玩伴的角色。到了吃饭的时候,又得板起脸确保他没有挑食。好在刘阿姨当天晚上提早回来了。林朝绾洗完澡出来,发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陆扬。她回拨过去。   陆扬很快接起来:“刘阿姨到家了?”   “半小时前到的。你要和她通话吗?”有时候刘阿姨在阁楼陪Theo,听不到座机电话响。   “不必。今天Theo怎么样?”   “挺乖的。只是我不会打乒乓球,他有点儿扫兴。”   “你不会?”   “你好像在嘲笑我。”   “下次我教你。作为交换,你可以教我做饭。”   “怎么后面这句听起来很敷衍?”   “我很真诚。”   林朝绾听到背景音有汽车鸣笛声:“你在开车吗?”   “没有。我在外面,刚结束一个饭局……碰到李韶夫妻了。”   林朝绾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几天没给虞音打电话了。   陆扬继续道:“虞音说我应该给你放个假。”   “你答应了?”   陆扬沉吟片刻:“嗯。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她连电影票都订好了。”   “什么电影票?”   陆扬周围似乎有很多人,电话那端人声嘈杂,林朝绾只听到一句:“周末接你回市里。”   通话结束。   林朝绾云里雾里,想着还是给虞音打个电话问清楚,谁知打了三次都无人接听。林朝绾只好在手机日历里设了一个提醒。到了周末,陆扬一大早回到霁山别墅,来接林朝绾去市里赴约。林朝绾觉得自己夺取了人家周末睡懒觉的机会,很是过意不去,让陆扬开到汽车总站把她放下就好。陆扬自然没有同意,搬出虞音的“旨意”来压她。   争论无果,林朝绾无可奈何,干脆歪着脑袋闭目养神。陆扬摇下了车窗,涤净的青草香气漫进来。因道路两旁建筑少,极目是繁茂葳蕤。似乎昨夜还下过雨,减去了暑热。林朝绾没真睡着,拼命呼吸,胸口起伏,像个高原缺氧的病人。   不知凌扬是转性了还是怎么了,不放节奏明快的英文歌了,改为柔转约回的中文歌。林朝绾一听前奏,辨认出是《清平调》,再一听,居然还是邓丽君和王菲的合唱版。王菲那句“会向瑶台月下逢”,尾音旖旎到了极致。   林朝绾露出一丝笑意。   “你喜欢?”   “什么?”林朝绾睁开眼,然后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喜不喜欢这首歌,“还好。”   “我妈在世时常听邓丽君。她总觉得邓丽君没有死在泰国。美人横死异乡,好像是最悲哀的事情。”   她心叶一颤,偷偷斜睨,他的脸上找不出一丝悲哀。   该是多深的湖,投石也无浪。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林朝绾念道,“杨贵妃也是死在异乡。”   他的神情有一丝松动,只用了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懒懒搭在膝上:“你念诗的声音好听。”   “谢谢,”林朝绾,“可惜我唱歌时的声音很难听。”   她记得先前和一群人一起去ktv,聂白劝她唱歌。她忸怩推诿,最后点了一首《虫儿飞》。好好的儿歌,被她唱得乱七八糟,大家的表情很缤纷。聂白安慰她,多练练就好了。   她回:我又不是要当歌手,多练干什么。   聂白说:你不是完美主义者么?   她笑:我要是完美主义者,分分钟就该被自己的不完美怄死了。   聂白说:没有人是完美的。   她没有应答。   大道理她懂。   她只是想听他说:在我眼中,你就是完美的。   现在她要慢慢割斩掉这种不切实际的天真,因为于自己于别人,都是巨大拖累。   “我也是,”陆扬没有察觉林朝绾走神,自顾自说道,“别人都说我妈是天生金嗓,可惜没遗传到我。她就我这一个孩子……”   林朝绾回过神来:“你不是有姐姐?”   “我们是重组家庭。我姐姐是我继父和他前妻的女儿,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林朝绾大感惊讶:“可是……你和Theo长得有些相像,像亲甥舅。”   陆扬似笑非笑:“是吗。”   “挺神奇的。”    ☆、来都来了      林朝绾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等虞音。其实她从来不喝咖啡。每次和虞音来这里,她总是点一杯红茶。虽然不常来,但几年下来,店员们倒也记住了这位特殊的客人。她一来,几乎不必开口,红茶就端上来了。不过今天端上来的不止红茶,还有一盘小草莓蛋糕。她正要问,店员解释,这是刚才她去洗手间时,送她来的那位先生点的。林朝绾从窗户望出去,陆扬朝她挥了挥手,然后开车走了。   林朝绾拿出手机,点了陆扬的号码,编辑了短信,没按发送,又删了。   百无聊赖的时候,虞音终于出现,激动地给了她一个大熊抱,好似多年未见,两眼汪汪,林朝绾的手中的红茶差点砸到地上,却又被虞音滑稽的表情逗笑。   “你还笑!”虞音捶打她的手臂,“一个电话都没有,我还以为你被拐到哪个深山野岭了呢。”   “有你在,李韶不敢害我。再说,就算真的被拐了,你也会驾着七彩祥云来救我的,是不是?”   虞音喝了一口冰咖啡,捂住胸口道:“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念诗了?什么‘十年生死两茫茫’,‘恨不相逢未嫁时’之类的?可别,我承受不起。”   林朝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想多了。你4岁时被狗追得满街跑哇哇大哭的狼狈样,我可是历历在目。”   被翻出黑历史的虞音不甘示弱:“你还敢说,如果你不把吃了一半的香肠塞到我口袋里,我会被追吗?”   两个人又互损了一会儿,虞音忽然问:“聂白最近没联系你吧?”   林朝绾愣了一愣,道:“打过一次电话。”   虞音几乎要拍案而起:“他想干嘛!”   “只是寒暄了几句。”   “哎,”虞音泄气道:“我还以为他幡然悔悟了。不过就算他悔悟,我也不会让你和他在一起。我看清了,聂白这个人其实粗枝大叶,野心又大,不适合你。”   林朝绾苦笑:“你当初撮合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不过,您老人家放一万个心,我和他桥归桥,路归路,不会再有交集。”   “所以,你已经不喜欢他了?”   “嗯,”林朝绾抿了一口茶,眼也不眨,“不喜欢了。”   这时,邻桌来了一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林朝绾倒是视若无睹,虞音却觉得有些心气儿不顺。其实往常虞音和李韶出门也是这样恩爱肉麻。只是昨晚上两个人因为一点小事拌嘴,今早还在冷战,就尤其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走,陪姐去shopping。”虞音拉起林朝绾。   “不看电影吗?”   “没事儿,时间宽裕着呢。”   虞音拉着林朝绾,几乎把商场三层每家店都逛遍了。虞音身材高挑,且不干瘦,所以试穿的每件衣服都极合适。在时尚这方面极不敏感的林朝绾,只能不断地夸好看。虞音失了兴致,打起了让林朝绾试穿的主意。林朝绾平时的装束被虞音无情地评价为“购物袋风”,意思是简单到没个性。于是虞音为林朝绾挑了一条V领红裙,短得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加上背后镂空一片,腰后面还垂着一个夸张的水钻蝴蝶结。   林朝绾站着镜子前有些心灰意冷:“我觉得我好像圣诞老人扔掉的破洞红袜子。”   旁边说了一堆恭维话的店员忍不住笑出声来。   虞音不肯放弃,找了一条款式类似的深蓝色连身裙,及膝,且没有碍事的蝴蝶结。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林朝绾说。   “等着。”虞音从化妆包里找出一个简易的夹子,把林朝绾的头发尽数挽了起来。修长的颈线露出来,光洁的肩膀和锁骨也忽然亮眼起来。虞音站远了一些,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满意道:“当初的服装设计选修课没白上。”   林朝绾哭笑不得:“可我不是要去走秀啊,你让我穿得这么隆重干什么?”   店员很有眼色,忙说:“不隆重,不隆重,现在的小姑娘出门都这样穿。”   就这样,林朝绾被半强迫地穿着这身,和虞音吃了一顿饭,然后挽手走进了电影院。   电影是虞音选的,是一部由当红小生演绎的青春爱情片。“青春”这个招牌近几年很是泛滥,可惜极少电影能够抓住神韵,多数都还处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阶段。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加上年纪摆在那里,林朝绾从一开始就有些意兴阑珊。而一向少女心爆棚的虞音坐下之后好像也有些心不在焉。   见她东张西望,林朝绾问她:“你还约了别人吗?”林朝绾最怕虞音搞个先斩后奏的相亲会。   虞音摇摇头,吸了一大口可乐。   电影开始五分钟的时候,有两个人进场,坐在了虞音那边的两张空座位上。林朝绾微探出身子,借着忽明忽灭的灯光看清了那两个人的模样。一个是李韶,另一个居然是陆扬。林朝绾还没来得及问,虞音就起身走了出去。李韶向林朝绾说了句“不好意思”后追了出去。   林朝绾明白了,这两个人准是又吵架了,这回是李韶来低头求和。   李韶夫妻两个一走,林朝绾和陆扬中间便空出了两个位置。   林朝绾迅速地瞥了陆扬一眼,一束光正好掠过他的侧脸,泪痣瞬间显现,又隐没入黑暗。然后她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陆扬起身挪到她旁边,原本虞音的位置。两个人的手臂碰在一起。林朝绾下意识缩了回去,捧圣经似地庄严地捧着一袋爆米花。   “虞音订了四张电影票。”   “哦。”   “他们俩好像有一点矛盾。”   “嗯,”林朝绾点头,“他们俩以前就这样,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虞音发来报平安的短信。   陆扬望了一眼大荧幕上的痴男怨女,对她道:“我可以现在送你回去。”   “不用,”林朝绾认命地抓起一把爆米花往嘴里塞,“来都来了。”   这部青春爱情片没有太大的新意,虽然披着科幻的外衣,内里依然是王子爱上灰姑娘却惨遭各方阻拦的套路。中场的时候林朝绾都开始打哈欠了。强撑着看到结局,男女主角在特效痕迹明显的高楼顶端相拥而泣,凄美的片尾曲响起,尽管两位演员眼神里的矢志不渝还差些火候,电影院里已经有几个小姑娘捏着纸巾哭了起来。   陆扬站起身。   林朝绾沐浴在他的眼神里,尴尬地拍掉了裙子上的爆米花碎屑。   从影厅出来,两人并肩向地下停车场走去。停车场空旷阴冷,林朝绾打了寒颤,低头看自己略有些□□的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穿的衣服还在虞音车上。可是太晚了,而且为一套旧衣服来回转也太耗费精力。   “冷吗?”陆扬按了按车钥匙,车灯一闪一闪。   “有一点,”林朝绾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都是虞音,硬要我穿这个,不仅别扭,还不保暖……”还未说完,温暖的掌覆上肩头,又从腰际略有力度地一带,把她挽送上副驾驶座。   林朝绾的心怦怦乱跳。   陆扬从车前绕过,开了车门,坐上驾驶位,把暖气打开。   车子开出停车场时,林朝绾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系上了安全带。再看陆扬的神情,依然平静自若,一切如常,寻不出一丝破绽。   人家不过是礼节周到。何况,他还有未婚妻。   林朝绾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心动感到羞耻。在那一瞬间被勾得百转千回的心绪,像月夜下的浪花簇攒得高高的,最后被拦摔在一道冰冷的坝前。   “对不起,”不知怎的,她脱口而出,又急中生智补上一句,“电影并不好看,应该听你的话早点离场的。”   “这部电影还不算……”陆扬拧眉,似乎在斟酌最恰当的形容词,“一无是处。”   “有你喜欢的演员?”   “嗯,演男主角妈妈的那位演员。”   “噢,我想起来了。那位演员年轻时演过一部电影,战争片,她演一个军人遗孀,抱着孩子站在港口。也不哭,就死死地盯着天尽头。我每次看都哭惨了。”   陆扬微笑:“很难想象。”   “什么?”   “很难想象你哭惨的样子,”陆扬看她一眼,“你看起来很自制,情绪不会有很大的起伏。”   “我都不知道这是夸还是损了。”   “只是一种感觉。”   “那你的感觉挺准的。”林朝绾轻声笑道,向后一仰,夹子松了,几缕头发掉落下来。她干脆把夹子摘下,用五指去梳卷曲的头发。虽然努力掰直了一些,发梢依然卷翘着。从后视镜里看自己,头发乱糟糟的,口红也褪淡了,眼神疲惫,像个宿醉未醒的人。    ☆、他有未婚妻   “我能冒昧问一个问题吗?”   陆扬点了点头。   “你的姐姐姐夫是因为什么要离婚呢?”   陆扬沉默片刻,手握紧方向盘:“性格不合,感情破裂。”   标准答案。不过,林朝绾稍稍安心:“那么,无论谁取得Theo的监护权,另一方都可以去探视,这样对孩子的成长也不会有太大的影——”   “他们都不想要监护权。”陆扬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林朝绾难掩惊愕,这和她想象的是全然相反的情况。但,Theo过度的敏感和不安得到了解释。   之后的一路上,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没再说话。林朝绾觉得,一个巨大的甚至有些残忍的秘密,就蛰伏在陆扬轻描淡写的那一句。而和盘托出建立在彼此亲厚久远的信任上。她和他更像是因为一场暴雨而恰巧在避雨的屋檐下相遇的两个陌生人,谁都未准备好。交换家常尚可,此外再多的秘密则无力背负。   夜深,回到了霁山别墅,林朝绾不想按门铃吵醒刘阿姨和Theo,便站在台阶上,等陆扬从车库过来开门。陆扬很快停好了车,走到她身旁。林朝绾下意识往旁边避了一步,没想到地上有碎的花盆瓦片,她的高跟鞋后跟踩滑了,整个人大晃。刚开好门的陆扬抓住了她的手臂,林朝绾被这力道拽过去,双手反攀住了陆扬的腰才稳住了自己。陆扬的呼吸吐纳近在她的额际。   “对不起,我总是笨手笨脚。”林朝绾站直了,推开陆扬,想起上次在厨房的意外,她脸烧得不敢见人。   “不是你的错。”陆扬把碎裂的瓦片轻轻踢下台阶。   “陆先生…….你可以放开我了。”   陆扬松开手,微笑:“我怕你进门时再被门槛绊倒。”   林朝绾刚想说谢谢,却回过神来:“你家根本就没有门槛。”   “开个玩笑。”陆扬大步走了进去。   “不好笑。”她跟在后面,转身把门关上。   两人各自回房睡觉。   林朝绾有痛经的毛病,很严重。西药的止疼片不敢多吃,中药喝过一段时间,除了让她更加面黄肌瘦,没有任何作用。加上去停车场的那段路上又受了寒,凌晨的时候,她疼得清醒过来,冷汗冒出。想起身,脑袋却一阵眩晕,腹部像被一把钝锈的斧头砍伐。   翻来覆去地挣扎。   像溺水的人。   可即使有声音呼喊,也无人可喊。   好不容易睡着,她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幼年的自己,从阳台坠落,她的双腿空空荡荡,仿佛被掏空了肉骨,只剩两截皮段,被风灌得涩痛。她就那么一直下坠,落不了地。   明明她家的阳台并不高。   她怕死,尤其是摔得脑浆崩洒的那种死法,可她也厌恶这种无穷尽的折磨。   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树藤,链索,无一牢靠。   风太大的,好像把她的声音也吹走了。   明明在哭,却听不见自己的呜咽。   “林小姐,醒醒。”   她忽然能看到地面了。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风停了。   她也没有破碎。   “阿扬,你看她脸色那么白,应该是生病了。”   “刘阿姨,麻烦您照看着Theo,我先带她去温老医生那里。”   “不如去市里医院吧。”   “太远了。”   她神思在这一刻清明,睁开眼睛,阳光刺目,耳朵里的嗡嗡声渐渐减弱。   刘阿姨已经走出房间,只剩陆扬,坐在床边,垂眸凝视她:“起得来么?附近有一位退休的老医生,我带你——”   她摇头:“我想……躺着。躺一会儿就好。”   “那我把老医生请过来?”   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太夸张了。”顿了一顿,指了指挂在衣架上的黑色挎包,“我有药,在那里面。”   陆扬拿出药,看了一眼包装,明白了她的病症。也没说什么,下楼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伴着药片送服了。然后离开房间,轻轻阖上了门。   林朝绾再躺下去的时候,发现枕头有一片湿濡,不知是未干的汗还是泪渍。   到了下午,她觉得好了一些。刘阿姨煮了一碗红糖小米粥端上来给她吃,她更加觉得不好意思。吃完之后自己把碗碟收拾,到了楼下的厨房冲洗。因腹部还有隐痛,她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抓着碗,正在冲掉洗洁精泡沫的时候,一只手却从背后伸过来,利落地关掉了水龙头。   她莫名其妙转过头,是陆扬。   “你上楼休息,”他扯出纸巾塞到她湿漉漉的手里,“我来洗。”   “没关系,你看,我都快洗完了。”   陆扬注视了她一会儿,退到一旁:“那你洗吧。”   林朝绾觉得好笑:“你在监工吗?怕我洗得不干净?”   “嗯。”   林朝绾抖了抖手上的水,半开玩笑:“太伤自尊了。”   陆扬沉默半晌,走过来,帮她把碗放入洗碗机里。手背和手心偶然的婆娑,陆扬发现她的手冰凉异常。不由自主地,他的双掌包裹住了她的手。她猛然抬起头,憔悴的脸上,一双楚楚水眸写满惊惧。他的心像被毒蜂蜇刺了一下,痒痛过之后开始疯狂地发胀,面上却不肯泄露分毫。   他立刻放开了手:“对不起。”   他这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反而让她觉得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手也未及擦干,风一样奔逃回房间。靠着门站了好一会儿,腹尾的疼痛卷土重来。又躺回床上,摸出手机,联系人list一滑就滑到了底。   终于还是拨了出去。   “阿音,我想回家。”   “绾绾?”虞音猛的提高音量,“你怎么了?”顿了一会儿,“又疼得厉害了?你有带着药吗?昨天就该把你留在市里的。”   “带药了。”林朝绾鼻头一酸,满心委屈,眼泪涌出来。   虞音听出她的哭腔,心一下子提起来。林朝绾断不会只为这事儿哭。从前她们合租一起的时候,疼得狠了,嘴唇都咬白了,也能不吭不响地躲在自己的房间,不肯打扰在客厅打游戏的虞音和李韶。   “绾绾,昨天你和陆扬一起回去的?”   “嗯。”   “我就知道!”电话那端的虞音气急败坏,“陆扬昨晚是不是欺负你了?”   林朝绾止住了哭腔:“昨晚没有,今天——”   “今天!”虞音差点劈了嗓,“陆扬这个禽兽,李韶的朋友真是没有一个靠谱……”   “今天他握了我的手。”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听到咳嗽声:“陆扬握了你的手,然后呢?”   “就…….就握了我的手。”   “你吓死我了你,”虞音的语调终于恢复正常,“我还以为陆扬做了什么坏事。”   林朝绾着急解释:“不是礼节性的握手,是那种紧握……捧起来,举到心口。”   “我的妈,这么浪漫?”   此刻林朝绾的眼泪全憋回去了,深觉打这个电话是个错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有未婚妻的。”   “陆扬有未婚妻?”稀里哗啦一阵响,听见虞音好像跟谁说话,又回过来,“我问李韶了,他说陆扬没有未婚妻。”   “怎么可能?”   “我老公是这样说的啊,说‘连女朋友都没有,哪来的未婚妻’。绾绾,你跟我说实话,你讨不讨厌陆扬这个人?”   讨厌谈不上。林朝绾脑海浮现那张脸,不得不承认,皮相的好,确实先定下了几分好感。再加上他行事周到待人礼貌,也挑不出错处。除了今天……   “阿音,我困了。”   “你别转移话题,你转移话题就是心里有鬼。我跟你说,吃一堑长一智,如果你真喜欢他,就摊开了讲,喜欢就光明磊落,就怕不明不白,像聂——”虞音忙截住话头,“反正,他还没派一兵一卒,你也别阵脚大乱。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   “哎,我被你气得,感觉更年期要提前。”   “阿音,你对我最好啦。”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傻瓜。如果疼得撑不住就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回来。我听李韶说,那个地方很偏僻,肯定没有正规医院。”   “嗯。”   和虞音讲完电话,林朝绾又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发现Theo像只考拉趴在她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被吓了一跳。   “Vera,are you gonna die?”   她笑起来,伸手摸他的头:“我不会死。我只是……‘生病’。”   Theo拧起小眉毛,表情严肃:“You could be sick and die later。”   林朝绾哭笑不得:“Yes, you are right. But I am not that sick. I will be fully recovered soon。”   “我不想……你病。”他的语法尚有缺陷,声音里却裹着满满的依赖。   她也不想啊。可这“病”每个月都要来折磨她一次。    ☆、我喜欢你   吃晚饭的时候,她和陆扬并排坐着,刘阿姨因为要照顾Theo,和Theo坐在长桌的另一边。因为陆扬一向寡言,所以他的沉默在刘阿姨眼里很寻常。倒是林朝绾,原本总会在饭桌上和她聊上几句,现在也沉默得像块石头。刘阿姨看着不发一语的两个人,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林小姐,我特地炖了花生猪脚汤,你多喝一点。”   “谢谢刘姨。”她忙舀了一大勺入口。   “阿扬,你也多吃一点。”   “好。”陆扬嘴上应着,仍是不紧不慢地夹了一箸西芹,送到 Theo 碗里。Theo哭丧着脸,还是把西芹吃进去了。   吃完饭,林朝绾和Theo到花园里踢球。Theo踢,林朝绾负责守门。玩了一会儿,刘阿姨出来喊Theo回去洗澡。林朝绾装作不经意问起陆扬未婚妻的事情,刘阿姨说她曾经去过陆扬在市里的公寓一次,见过那位未婚妻。长相秀丽,爱笑,又很贤惠,把公寓打扫得一尘不染。刘阿姨多夸一句,林朝绾的心就凉一度。好在刘阿姨着急让Theo去洗澡,没有再说更多的细节。   太阳落山得晚,天际的云团被染成金色和紫红色,月牙悬在一角,像淡蓝肌肤上一道疤痕。花园里,一棵大树高过屋顶许多,主干粗壮。向阳的一面,郁郁葱葱;背阴处枝节少有绿叶附着,只孤棱棱地延展,愈到了末端便愈纤细,如少女青丝,不堪一剪。   林朝绾坐在石椅上朝天空看了很久。   不知何时,陆扬站在了那棵树下。背对着,一只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捏着一片枯黄的落叶。林朝绾望着他的背影,蓦然想起《沉思录》里的那句话:人生如舞蹈,或像角力。因为它需要坚定地站立,时刻准备迎接无法预测的攻击。   她正要走开,忽见他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他把落叶扔掉,可叶身轻盈,乘着夜风打了几个旋儿才悠悠落地。   “Vera。”他站在三步之外,轻唤她早已陌生的英文名。   “陆先生。”三个字拧不出半滴亲昵。算是打过招呼,她起身,神情淡漠地往房子里走。没想到他从后面追上来,拦住了她。   “今天的事,我很抱歉。”   “我知道了,还有事吗?”她无法直视他的双眸,将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眼尾的泪痣上,许是暮色渲染,他的五官褪去整体的冷峻,线条柔婉又多情。   “可你没有原谅我。”   林朝绾觉得好笑:“这重要吗?”   “视情况而定,”他垂眸思索片刻,又抬起眸,“比如,我想追求你,那么,先取得你的原谅就很重要。”   “你说什么?”林朝绾不敢置信。   “我喜欢你。”   林朝绾觉得耳际嗡嗡鸣响,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陆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随便的人?”   他摇摇头:“不是……我不喜欢随便的人。”   林朝绾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肚子又痛,脑袋又纠结成乱麻:“别再说了。这个玩笑很无趣。而且,如果你的未婚妻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太高兴。”   他一定在开玩笑。   他们认识不到半个月,两个人独处的总时间,恐怕连24小时都不到。尚未了解,哪里来的底气说喜欢?更何况,他还有一个订下婚约的爱人。   也对,她根本就不了解他。或许他和那些花花公子没有两样,遇见一个新鲜女人就敢山盟海誓,短暂激情过后又能一别两宽。他们那样的人,游走在大千世界里,有太多的感情可以挥霍,回到家又能和妻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陆扬却是愣了一会儿,眉头深蹙:“谁说我有未婚妻?”   那困惑的表情,不像是装的。   “刘阿姨见过的。”   陆扬“哦”了一声,如释重负:“那不是我的未婚妻,是我一个客户的未婚妻。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公司的宿舍,把公寓转租给他们。刘阿姨去过一趟,可能因此误会了。”他一向寡言,一口气说完这一段,竟也流利清晰,不像临时编造的谎。   林朝绾仔细一想,不对,如果没有未婚妻,那Theo初见时为什么会问她那个问题。于是林朝绾又摆出这个细节问他。   陆扬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可能他觉得我们适合结婚?”   林朝绾觉得她的头发都要冒青烟了:“你别胡说。”   “我只是在推测一种可能。”陆扬解释。   林朝绾被堵得没辙,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太现实。”   “什么事?”   林朝绾的脸红不已:“你喜……喜欢我这件事。”   陆扬走近了一些,语调不似刚才的平静无澜,融了一层温柔:“所以我想追求你,证明我喜欢你。可以吗?”   林朝绾忽然想起虞音的话:喜欢就光明磊落,就怕不明不白。   曾经她和聂白兜兜转转地暧昧,谁也不肯先挑破那一层纱,最后落得无疾而终。那些情思辗转,像落入竹篮的水,一逝不返,连痕迹也无。   可是陆扬相反,和她相处时直来直往,好像他从来都对自己的心有十二万分的笃定,连重大的表白都不需要一丝犹豫。   “可是,如果证明到最后,你发觉自己其实不喜欢我呢?”   这是陆扬没有料想到他表白后会得到的回答。他以为答案要么是yes要么是no。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在国外度过,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在大学校园里,互有好感,约会是极自然的事情。男孩对女孩说:I have a crush on you. 现在时态,但并不囊括或负责未来的变化,多少有些不瞻前也不顾后的意思。他毕业后要回国发展,与女友面临一个分道扬镳的结局。两个人约好分手前最后一起去夏威夷度假。度假完,他从夏威夷直飞回中国参加朋友婚礼,婚宴进行中,却间接听到了女友车祸住院的消息。他的手机恰好没电,着急借来手机,确认只是轻微追尾,双方的车蹭掉了一些油漆,女友去医院是数月前早已定好的体检。   那兵荒马乱的一天,是他和林朝绾的初次相遇。   他对这个首席伴娘印象很深。   她穿着伴娘们统一订制的粉红色斜肩礼服,长长纱质束身裙带在腰间挽了个玫瑰结,又垂下来。她一路帮新娘提裙摆,招呼宾客,照顾新娘的父母,来回走动。有好几次,陆扬看到她的裙带被外物勾住,她眉头紧拧,弓身去扯,表情严肃得像与一只老虎在殊死搏斗。最后,她直接把裙带解了下来,腰间顿时空了。没有这最重要修饰,这套礼服便很普通了,但与此同时她的腰线也更清晰可辨,婀娜窈窕。陆扬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很想与她跳一支华尔兹。   然而国内的婚礼流程与国外有所不同。没有跳舞这一环节,众宾客都乖乖坐在席间,等待观看新人的罗曼史视频。   他正好在后台找人借手机,看见她半跪在满是彩带纸片碎屑的地上,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正帮技术人员把排插线从桌子后牵过来。她的额头布满汗珠,鬓边的碎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双颊红扑扑的,狼狈,又可爱。他心里一动,竟开口问她借手机。她的神情有些不耐烦,但没有说话,径直把手机递给了他。之后又问密码,他得知了她的名字:Vera。   他其实不太相信一见钟情。   可是,她说完yes之后露出的笑容,真切却又疏离,他记了很久。像电影的某个画面,重复播放,不厌其烦。   现在,当初那个独当一面,疏离冷静的林朝绾站在他的面前,神色惊惶地问他:如果证明到最后,你发觉自己其实不喜欢我呢?   他没有胜利的愉悦。   相反,一种从未有过的攥心感席卷了他。   他伸手把她揽入怀里,慢慢地,抱紧。她在发抖。   “这是我听过的最不可能的假设。”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节奏有点快了。 ☆、我也很乖巧   “我是如此害怕暮□□临   黑夜分娩出   两个我   一个飞蛾扑火   另一个能否向死而活”   打下这几行字,林朝绾合上电脑,睡不着。   陆扬不仅握过她的手,还抱她了。   关键是,她没有推开。   她可能真的有点喜欢他。偎入他怀里的时候,心如鹿撞,浑身抖个不停。丢脸极了。可是,也有微小的愉悦,像萤火慢慢汇集起来,照亮幽暗蒙尘的角落。   几乎失眠一夜,早上醒来,黑眼圈有些明显。她化了淡妆,找出仅有的一件亮色T恤套上,又系了高马尾,好歹挽回了几分精气神。临下楼前总觉得哪里不对,照了好几次镜子。下了楼,刘阿姨和Theo正好吃完早饭,说要去附近店里买水果,戴上遮阳帽就出门了。林朝绾走到餐桌前,落座的时候没见到陆扬,但陆扬常坐的位置前摆着杯子,里面的牛奶剩一点,盘子上也有面包碎屑,应该也吃过了。   林朝绾有些庆幸,也有些失落。未料吃到一半,他来了。   林朝绾先是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瞥,他穿着白衬衫,扣子系了大半,露出好看的锁骨,左手上挂着外套,正大步流星朝她走过来。她心下慌惴,忙转回来,一板一眼地往面包片上涂橘子酱。   他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她能感觉得到。   强作镇定,却见一只手从她肩侧伸过去,拾起了躺在花瓶后面的车钥匙。   “早上好。”他说。   她嘴里正塞着面包,只能囫囵地应了一声。   陆扬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看她的双腮鼓鼓囊囊的,像一只努力进食的小松鼠,心里莫名满足。林朝绾却是另一番心情。她觉得在这注视下,自己准要出洋相。早知道应该随刘阿姨一起出门。   “你上班要迟到了。”她提醒道。   “嗯。”   “嗯什么?”林朝绾哭笑不得,只得侧转过身面对他,“再不出发会遇上堵车的。”   “今天要去机场。L市,出差三天。”   “哦……好。”林朝绾失落地应道。但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失落的,他平时在市里上班,也是几乎一整个星期不回霁山别墅的。   “我和刘阿姨说过了,如果你身体还很不舒服,她会给虞音打电话。”   林朝绾一个激灵:“你干嘛和刘阿姨说?”   他有点茫然:“难道和Theo说?”   林朝绾脸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看他坐定的模样,又问,“下午的飞机?”   他摇摇头:“上午。”   林朝绾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想,最近的机场,从霁山别墅开过去也不算近。   闲话套尽,这会儿你瞪我我瞪你,没有言情剧里常演的旖旎,反而徒然又尴尬。林朝绾从他的泪痣看到他的耳廓,心思乱飘,正觉得是不是因为缺了背景音乐的缘故,一阵悦耳的钢琴声响起,伴随着手机的震动。   陆扬走到客厅接了电话。他说话确实简洁,五分钟的通话,“我知道了”和“嗯”交替使用,次数未满三次。   陆扬接完电话,林朝绾估摸着他应该要出发了,就说了一句“路上开车小心”,然后起身收拾桌子上散乱的杯碟。果然陆扬拖起一个小的黑色行李箱往门口走,林朝绾稍稍松了一口气,把脏杯碟放入洗碗池里洗,同时等着关门落锁的声音。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听到,好奇转过头去看,却发现陆扬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表情有些郑重。   林朝绾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陆扬说:“想抱抱你再走。”   林朝绾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怎么会有人能这样一本正经地肉麻?   他上前一步,手才碰到她的腰,她整个人就绷紧了,像蜷成一团的刺猬。只有几秒,她却觉得过了很久。他把手收了回去,没有抱她。他轻声向她道别,然后关门离开。   林朝绾悬在半空的心落了下去,却没有安定的感觉,反而像落在河中,被湍急的浪推搡着往前飘,也不知终点在那里。   整栋房子只剩她一个人。她心神不宁的逛了一圈,不经意在书房的玻璃柜里看到摆着的几张照片。最大张的是全家福,坐在中间的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可能是陆扬的母亲和继父。丈夫怀里抱着一个笑得灿烂的婴儿,妻子的身旁还站着一个十几岁左右的男孩。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妇,亲昵地站在后面。应该是陆扬的姐姐姐夫。陆扬也在后排站着,但与他们存了一些距离。他看起来青涩一些,穿着似今天的白色衬衫,头发比现在长一些,刘海梳起,露出光洁的额,脸上挂着清浅而温暖的笑意。单看这张照片,可算是一个美满的大家庭。旁边还有几张照片,有陆扬单人的,也有他和别人的。其中有一张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张边缘有些泛黄的照片。照片似乎是在一个骑马场拍的,一个长发红衣的女人牵着一匹白色的马,马上坐着一个少年,全套黑色骑马装,脸小小的,还有些哭相。虽然如此,林朝绾还是认出,那是陆扬。那个红衣女人很漂亮,眉眼和如今的陆扬有七分相像。   林朝绾再去看全家福,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全家福坐在长辈位置的那个女人,绝不是骑马照中的这个女人。虽然岁月如刀,人难免衰老,但两个女人脸型大不相同,而且一个眼睛是上挑的丹凤眼,一个却是有些外凸的杏仁眼。从气质上看,骑马照中的女人更像是陆扬的亲生母亲。   陆扬提过,他母亲去世了。难道是继父又再娶了?   想到这一层,林朝绾骂自己大惊小怪,现代社会,黄昏恋也不是什么罕事。   林朝绾正从书房走出来,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陆扬发了一条短信,内容很简洁,四个字:我登机了。   她觉得心喜又心慌。   现在这个阶段,他们俩还什么也不是。好,算他在追求她。可是临行前几句嘱咐,现在又报备行程,搞得像如胶似漆的男女朋友。这速度她觉得有点快。   思考几秒,她编辑了一个“好”,发送了过去。   林朝绾在花园浇花的时候,刘阿姨和 Theo回来了。她连忙接过刘阿姨手上提着两大袋蔬菜水果,看见Theo抱着一箱乐高玩具爱不释手。   刘阿姨解释说:“店里没几样玩具,就这个,他看得入眼。”   “您太宠他了。”   “小孩子嘛。我以前带我小外孙的时候,逛商场,我女儿不让我给孩子买玩具,我只能偷偷的……”刘阿姨满脸幸福,忽然又歉然道,“都怪我稀里糊涂,让你误会阿扬了。你们两个感情……还好吧?”   林朝绾的脸都快滴出血了:“您误会了,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刘阿姨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节奏嘛。”   说笑之后,刘阿姨开始整理冰箱打扫卫生,林朝绾则在客厅负责教 Theo中文,小孩子毕竟集中力有限,学了一会儿便有些心不在焉。Theo最近迷上孙悟空,林朝绾干脆陪他看了一会儿动画片西游记,也算寓教于乐。林朝绾问Theo喜欢孙悟空还是喜欢哈尔,Theo苦思许久,说了孙悟空,又立刻改成哈尔。仿佛这个问题和“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一样令人左右为难。   但Theo极少提及他的父亲,偶尔说起,也是关于父亲给他买的玩具。   想到陆扬那句“他们都不想要监护权”,林朝绾有些心疼Theo。   有一句老话叫“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暗示生恩大过天,孝字总当头。也许长大懂事之后,能够体察父母抚育儿女的辛苦,可那并不代表曾经的伤害能够轻易一笔勾销。尤其童年的记忆,烙入命运的轨迹。它像一杯浑浊的水,放置许久之后似乎变得清澈,但污浊物始终沉淀在底,只需一晃,又复归混乱。   吃完午饭,Theo去睡午觉。林朝绾意兴阑珊,跑到游戏室颠乒乓球,颠了几个球就掉了,她捡球捡得疲累,坐在沙发上休息。这时,陆扬又发来一条短信,是一张照片,应该是从酒店窗户向外眺望的视野,碧海蓝天,风景秀丽。拍摄者显然占据了很好的位置。   林朝绾回:晚上去海边散步最好。还可以在月光下抓小螃蟹。   陆扬很快回过来:你敢抓螃蟹?   林朝绾:我在海边长大的。   陆扬:会游泳?   林朝绾叹了一口气,恨恨打出两个字:不会。   陆扬没回。   林朝绾补发一条:不许嘲笑我。   陆扬回:我没有。然后配了一张救生圈的图。   林朝绾跺脚,正想着怎么反击,陆扬又发来一条:你喜欢珊瑚吗?   她回:这么乖巧的动物当然喜欢。   过了一会儿,陆扬发过来:我也很乖巧。   林朝绾险些把手机砸到脚上。   她想象身高一米八多的陆扬瘫着一张脸,用不冷不热的语气对她说:我也很乖巧。   不行。太可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开始甜,感觉后面会虐。。。 ☆、我只是怕   他们的短信聊天断断续续维持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临睡前,陆扬打来电话。她接起来,他说了一句“你听”,然后她便听见呼呼的风声,还夹杂着海浪奔流和烟花绽放的声音。听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忽然清晰:“我找过了,没有小螃蟹。”   “你真的去海边散步啦?”   “嗯。最后一天了,被几个同事拉过来。”   “烟花好看吗?”   “不好看。”   “你能不能不要诚实,好歹让我幻想一下。”   “幻想什么?”   “不告诉你。”和他并肩赤足站在沙滩上,海浪一遍一遍冲刷过脚背,抬头望五彩缤纷的烟花点亮深沉的夜空。这种玛丽苏的幼稚幻想当然不能告诉他。   “我猜得到。”   林朝绾一惊:“猜到什么?”   “举着线香类的烟花在海边跑来跑去大喊大叫,”他顿了顿,“事实上,我的两个同事已经这样做了。”   她噗嗤一笑:“我才不要那样。”   “那就好。你只要穿着裙子站在那里就好。”   她的耳朵似被温热的气息撩拨,有些痒:“裙子?”   “看电影那天,那条裙子。”   林朝绾害羞地咬唇,犟道:“原来你喜欢那样的。可惜了,我平时不怎么穿裙子,衣柜里大部分裙子都是孕妇款。”   “孕妇款?”   “就是宽松肥大的那种,像古代的灯笼。”   他沉默片刻,发出清朗的笑声:“那也好看。”   “陆先生,你是不是审美有问题?”   “让我理一下,我喜欢你,你说我审美有问题。林小姐,你是不是把自己也拐进来了?”   “哼,我……我说不过你。”   “我们不必分个输赢。”   我们两个字,像种子落入她的心壤,即刻就开出一朵小花来,甜蜜又酸涩:“一开始都说得好听,一旦尘埃落定,先前容忍的小缺点被一一放大,反会过来指责彼此,说,‘你变了,当初我爱的你不是这样的’。”   所以一开始为什么不把底牌交付清楚呢?   或者,爱真的会让人变得盲目?那还不如不爱,各自安好。   “林朝绾,”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你不能因为别人的失败就对我失望。这对我不公平。”   “我只是怕。”她嗫嚅道。   如果他喜欢她只是一场错觉,那还是早早纠正才好。   电话那端传来杂音,忽然通话中断。她听着嘟嘟的声音,怅然若失。   她刚伸手关了床头灯,黑暗一片,手机屏幕却又亮起来。   “刚才信号不好。”陆扬解释道。   “嗯……我要睡了。”   “我明天早上就回来。”   “好。”   陆扬果然早上就回到了霁山别墅。与他同行的还有几个这次一起出差的同事。听说是完成了一个很大的项目,最大boss准了他们一天假。他们一致决定来参观霁山别墅,顺便办个露天烧烤趴。事情来得突然,好在冰箱里的食材应有尽有,陆扬还带回来许多海鲜。刘阿姨在厨房大展身手,把食材清洗和切好,盛在盘子里,又调制了几盒辣酱。林朝绾也不闲着,帮刘阿姨把食材端到后花园,还要注意不让Theo碰到危险的刀具之类的。很快,烧烤趴准备齐全。林朝绾看Theo一个人坐着无聊,就让他和自己一起给陆扬的同事们分发饮料。当然不敢让他提重物,只许他抱了两瓶塑料瓶装的可乐。Theo的中文突飞猛进,“叔叔阿姨”喊得极顺口,小人儿又乖甜,没有人能拒绝他的可乐。   一个与陆扬年纪相仿的男人看到林朝绾牵着Theo,朗声道:“哟,这位是嫂子吧?想不到咱们陆总居然隐婚啊,在公司里半点口风都不透,儿子都这么大了!”   众人都笑起来。   陆扬轻轻拍了一下男人的肩膀:“史明,别开玩笑。这是我姐姐的儿子Theo,这位……”他的目光落在林朝绾身上,柔煦得像六月的风,“是Theo的家教老师,林朝绾。”   史明喝了一口啤酒:“不好意思啊陆总,我坐飞机坐晕了满嘴跑火车,当罚当罚。”说着,又饮了一大半。旁人起哄说这玩笑开大了,应该喝完一整瓶才能谢罪。史明只得埋头牛饮,大家欢呼鼓掌起来。   座中一个穿着玫瑰色雪纺裤裙的女人忽然说:“这么小就请了家教啊。陆总真是注重教育,以后结婚生子一定是个好父亲。”   这其中迂回曲折难与外人道,陆扬淡淡应了句:“照我姐的意思办事而已。”   史明笑嘻嘻对那女人说:“肖悦,陆总可是富家公子,黄金单身汉,你就别想了!”   肖悦脸红窘迫,抓起一个塑料袋,作势要扔:“我才没有!你这张嘴真该堵了才好。”   一个较为年长的男人打圆场:“好了好了,我看该把你们这对欢喜冤家凑一对儿!”   肖悦朝史明“切”了一声,又向年长男人道:“王哥,您要出手,也该撮合陆总和夏冰妹妹才是。”   “得了,你们爱做媒,可别把我扯进来。”   林朝绾循着这声音望去,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穿着藏青色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子,深褐色的波浪卷发,五官深邃,有一种异族凌厉的美。她坐在陆扬的旁边,手上的可乐被她握出了倒着红酒的高脚杯的情致。   夏冰。她叫夏冰?   这时,史明突然凑过来,问林朝绾的名字具体是哪两个字,林朝绾便说朝阳的朝,绾发的绾。   王哥听见了,说:“朝阳升起,对镜绾妆,这名字意境真美。”   林朝绾含笑道谢,说自己的名字其实是长辈随意翻字典取的,至于意境,乃是阴差阳错。   “夏冰的名字也美啊。”肖悦道。   史明笑道:“温夏冰,夏天的冰,很普通的嘛。”   肖悦白了他一眼:“没文化。夏冰是一味中药的名字。夏冰妹妹,你们温家是中医世家对吧?”   “其实是冬天藏冰,夏天用来解暑毒而已,没那么玄乎,”夏冰笑起来,明艳动人,“但取这名字,还是因为我爷爷喜欢‘夏虫不可语冰’这句话。”   在他们讨论得正热闹的时候,林朝绾悄然退场。毕竟不属于同一个圈子,他们讨论起什么租赁合约,基金汇率,她也听不大懂。她回到厨房,问刘阿姨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刘阿姨说都做好了,让她去和他们一起烧烤。怎么能再回去,林朝绾和刘阿姨说了一声,便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Theo估计也觉得大人之间的谈话很无趣,在花园玩了一会儿,也哒哒往楼上跑。故意敲林朝绾的门,敲完就跑,这样玩了好几次。林朝绾正看书,被打断几次,心中又挂着事,许久还未看完一页。过了好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林朝绾无奈去开门,却是陆扬。   “你上来干什么?”   陆扬端着一盘烤好的鱿鱼和去了皮的老虎虾:“刘阿姨说你没吃多少东西。”   林朝绾犹豫片刻,还是让他进来。陆扬要把那盘烧烤放在桌子上,林朝绾忙找了许多厚纸巾先垫上了。   陆扬挑眉:“你有洁癖?”   “没有,”林朝绾笑,“我只是怕桌面烫坏,到时候你要我赔。”   “那你要赔不起了,这张桌子从海运回来的古董。”   “真的?”   “假的。”   林朝绾有点想打陆扬了。   “但这个是真的。”陆扬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正方体木盒子。林朝绾心里咯噔一下,他不会是要求婚吧?这也太快了,她该怎么回复?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那木盒子里没有戒指,只有一条项链,古朴的红线缠过蓝色的玉坠子,仔细一看,那坠子刻成了珊瑚的形状。难怪那天他问她喜不喜欢珊瑚。没等她整理好措辞,这条项链便戴在了她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很陌生。她其实不常戴首饰,至多戴银耳环,因为她的耳朵容易过敏。   “喜欢吗?”   “喜欢…….”林朝绾低头摸着玉坠子,“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因为喜欢。”   只这四个字,就搅得她心池笙荡,但她那满腔的欢喜又闯入一丝苦恼,“可是我总丢三落四,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陆扬端详着她的颈线,满足感油然而生:“那就再买一条。”   “那我还是别戴了,”林朝绾要解,但那链扣设计得巧,她解了半天不得法,只能向陆扬求救,“帮我。”   陆扬捏起链扣的同时,指腹刮她的后颈的肌肤,那一点凉让她屏住了呼吸。   她不敢回头,只干巴巴地催促:“好了吗?”   “我从来不知道三天可以这么漫长。”   片刻,阴影覆来,一双手揽环过腰,轻轻一收,温软满怀,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   五秒之后林朝绾才意识到:陆扬从背后抱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甜。 ☆、真心话大冒险   林朝绾可以从房间一角的全身镜里看到,陆扬的双手交叠着,头伏在了她的左肩。而她,双手傻傻地举着,活像一只回家半途中被打劫的小松鼠。   该怎么办?她搜肠刮肚,回顾自己匮乏得可怜的恋爱史,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找到任何经验来应对当下的情况,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又响起。   “应该是Theo。”   陆扬放开了她。   她走过去开门,来者却是夏冰。   “原来陆总躲到这里来了,”她虚挨着门框,袅袅婷婷的模样,“王哥和史明都找你呢,说刚才那轮拼酒拼得不过瘾……”最后,她才看向林朝绾,目光在她的脖颈上幽黯片刻,又明媚起来,“不好意思,林小姐,我们不会打扰到你吧?”   夏冰这话有些不知所起,模棱两可。但林朝绾没心思追究,只笑说不会,往旁边让了一下,陆扬看了林朝绾一眼,然后走出房间,和夏冰一起下了楼。   烧烤趴持续到了晚上,即使关上了窗,也可隐约听见花园里的嬉笑喧哗。林朝绾下楼喝水,看见刘阿姨还在摆果盘,忙道:“您去照看Theo,剩下的我来切好端出去。”刘阿姨总算没有拒绝,摘下围裙给她。她端水果到花园的时候,他们正在玩类似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王哥和陆扬在一旁没有参与。   “Theo睡了?”陆扬从她手里接过果盘。   “没呢,在洗澡,”见陆扬盯着她,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围裙……好看。”他稍稍靠近,低沉的嗓音拂过她的耳朵。   她强忍害羞,低声嘟囔:“你现在看什么都好看。”   “林小姐,你也来玩嘛!”那边,史明喊道。   “是啊,”肖悦附和,“王哥和陆总都不玩,人太少,不刺激。”   王哥借着灯光看了看手上的表:“你们还玩,明天不打算上班了?”   “最后一轮,王哥,陆总,林小姐都来,好不好?”史明提议道。   推辞不过,三人都坐了下来。游戏规则是手机设了一个时间炸弹,用成语接龙的形式传递一圈,手机在谁的手上“炸”了,谁就要接受真心话或大冒险的惩罚。陆扬有几次卡壳,但都侥幸逃过。几圈下来,手机居然在王哥手里炸了。众人一片哀声叹气。王哥笑说:“你们是觉得我这个人没意思?”   “绝对没有!”史明狗腿地说,“但王哥您家里有几口人几只宠物我们都知道了,这,这没法玩儿啊!”   “是啊,而且您家有娇妻,我们也不敢让您大冒险。”肖悦补充道。   王哥看出这伙人的心思,于是顺势把手机塞在旁边的陆扬,道:“那就当这手机是在陆总手里炸的吧!”   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陆扬神情不豫,但没推辞。一是王哥毕竟是有资历的前辈,二则想快点结束。   史明坏笑:“陆总,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陆扬徐徐地喝了一口茶:“把内容摆上来,我再选。”   这一轮算是作弊得来的,所以陆扬的要求没人敢抗议。   史明想了想,说:“大冒险,挑一个在场的女生公主抱加深蹲十下。真心话,陆总喜欢肖悦这种可爱小清新款还是夏冰那种性感女神款的?”   肖悦重重拍了一下史明:“就你不正经!”   “游戏嘛!”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陆扬身上。   只见陆扬站了起来。   林朝绾的心随之被提到半空。   他环顾一周,忽然又坐下,轻轻吐出两个字:“共轭。”   史明摸着脑袋:“共什么?”   旁人也是茫然懵懂的神情。   林朝绾先反应过来:“共轭,在物理化学和数学里都有运用的概念,常见英译为conjugation,拉丁词源。但其实‘轭’就是古代牛车上安置在牛脖子上,使牛并行的木头架子,延伸出的涵义为敦循一定规律相互匹配的两件事物。”   王哥抚掌赞叹:“林小姐真是渊博。”   林朝绾摆摆手:“其实这个概念我也不太懂。以前看过一些资料,我一个文科生瞎琢磨而已。”一抬眸,与陆扬的目光短暂交汇。   史明更懵了:“所以陆总到底喜欢什么款?”   夏冰轻轻一笑:“陆总可能是喜欢佳偶天成心有灵犀那一款吧。”   众人又闹了一番,说夏冰和陆总平时工作合作默契,可就不是心有灵犀。从外貌上看,两个人是天然无加工的俊男美女,简直找不出更匹配的一对。   快十一点,聚会散场,陆扬送走同事们,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进来的时候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林朝绾围着围裙站在暖黄的灯光下,整理碗碟,动作轻巧,似乎害怕吵醒了谁。   陆扬大步走过去,袖子挽过肘部:“我来,你去睡。”   其实快整理完了,林朝绾便给他让出了位置,坐在餐桌前看他收拾。看着看着就不对劲了,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普通的白色瓷碗,握出了矜贵古董之感,令她羡慕得咬牙。又想到夏冰也有一双漂亮得自带风情的手。这两个人若是牵手,应该会很好看吧?   当陆扬转过身来,看见的便是林朝绾忧伤地盯着她自己的手。   他忙把她的手托在掌中察看:“划伤了?”   她缩回手:“没有……就是难看。”   他一开始没听懂,看她一脸嫌弃,笑道:“你不要可以剁给我。”   她被气笑了:“那我没手了啊。”   “我的给你。”说着,他剥开她曲起的拳,十指扣住了她的手。   “你很幼稚。”如果幼稚也算一种浪漫。   “你也是。”   两人关了厨房的灯一起上楼。因为有前车之鉴,林朝绾走得格外小心,在一片漆黑里成功避过了所有的障碍物,倒是跟在后面的陆扬有些磕磕碰碰。走到了楼梯口,陆扬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问:“要不要公主抱?”   林朝绾心疑他喝醉了,可是他的吐字如此清楚镇定。   黑暗反倒给林朝绾壮了胆子:“你抱得起吗?”   陆扬没应声。   林朝绾只觉得腰和腿被托起,脚瞬间离了地,她就势搂住了他的脖子。陆扬一步一步往上走。这种悬空的感觉让她心慌,但她不敢挣扎,只能小声说:“我有点怕,你快放我下来。”   陆扬在她耳边答:“现在放下,我们俩可能会一起摔下去。”   林朝绾吓得噤声。   快走到林朝绾房门前时,二楼走廊的灯“啪”的一声亮了起来。穿着睡衣的刘阿姨呆呆地望着两人:“这……这是怎么了?”   “林小姐脚扭伤了。”陆扬一脸淡定。   林朝绾没有睁眼说瞎话的技能,羞得把脸埋进陆扬的胸膛。   刘阿姨担忧道:“严不严重啊?”   “还好。如果很严重,我明天会带她去温医生那里。您早点休息吧。”   “好,好,你们也早点睡,今天累了一天了。”说着,刘阿姨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为了演足全套,陆扬干脆把林朝绾直接抱进了她的房间,然后把她放到了床上。林朝绾抓住被子骨碌碌一卷,整个人包粽子似的藏在了被子里,连脸也不露,只有一头长发泄出来,加上冷白的灯光,真有点鬼片的气氛。   陆扬附身挖开被子一角,找到了她的脸。   林朝绾今天没喝酒,但脸却红似一朵酡颜海棠花。   “陆先生,你真是一只老狐狸。”当初她怎么会觉得他是一个木讷冷淡的人?   “你是一只小刺猬。”他的手指温柔抚过她的头发,她不由地往被子里缩了又缩。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情深深雨蒙蒙》里依萍将自己比喻为刺猬,为爱拔刺,又想到依萍披着红丝巾爬到高架桥上又唱歌又闹自杀的场景,心里一阵恶寒。似乎在琼瑶的笔下,爱情如若不山遥水迢轰轰烈烈,就不能被称之为爱情。她小时候看自杀那集就觉得很不舒服,却说不上哪里不对。长大之后回想,她无法接受的是为了所谓的爱情而将自尊弃在尘埃里的姿态,那不过是自我满足的仪式,实则蚕食了仅剩的一点优雅,彻底沦为旁人的笑话。   “换一种动物。”她说。   他想了想:“那你也是狐狸吧。跨物种的恋爱一向坎坷,而且还有生殖隔离,还是同类好。”   她艰难地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打他,打完又觉得不甘心:“陆先生,你到底谈过多少次女朋友?”   他乘机握住她的手腕:“你是第二个。”   “胡说,”她嘴硬,“你还没追到我。”   陆扬从善如流:“好。那暂时就一个。”   林朝绾凝望着他的眸子,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泪痣:“算命先生说,有泪痣的人对待感情会很专一。”   陆扬蹙眉:“哪来的算命先生?”   “网络上的啊,”她理直气壮地应道,又觉得自己幼稚,“但我还是相信科学。”   “phenylethylamine,dopamine,endorphin,vasopressin,你相信哪一个?”   林朝绾被一串名字搅得头大。   “好了,别想了,睡觉。”   陆扬松开她的手,起身关上了灯。模糊中,林朝绾看见他走出房间,门的缝隙越来越小,吞尽最后一线光。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点题。 ☆、贤妻良母   一周很快过去。周末,虞音打电话过来,A城一家海洋世界最近有李韶的杂志社有合作,送了好几张门票。李韶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票留着也浪费,她就问林朝绾有没有时间一起去。林朝绾想带上Theo,一方面小孩子一直困在霁山别墅很无聊,一方面借此机会可以教他更多的中文。但毕竟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林朝绾去征求陆扬的意见。陆扬周末要加班,一查地图,发现海洋世界距离他公司挺近,所以应允下来,说如果工作提早完成,他就去找他们。   就这样,林朝绾牵着Theo在海洋世界门口和虞音会合。   虞音一看见他们,嘴咧起来,大笑道:“哟,还带了一个小男友。”   “孩子听得懂呢。”林朝绾恨不能给Theo戴个耳塞,谁知道虞音还会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   虞音笑着说对不起,却见Theo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您好,虞阿姨,我叫程希翱,英文名Theo。”   “这中文还挺字正腔圆的啊,”虞音揽着林朝绾,低声道,“这孩子帅哥胚子,我看长大后会比他舅舅更妖孽。”   林朝绾扶额:“你能不能说点正经的?”   虞音叉腰:“好好好,我说正经事,我怀孕了。”   “真的?”林朝绾欣喜地拉住虞音的手,“几周了?做过检查了吗?一切都好吧?”   虞音叹了一口气:“三周,一切都好,就是孩子的爸爸太忙。我和他当初结婚时约定好三年后要孩子,他向我保证那时会有足够的时间陪孩子。可是现在呢,还是忙。”   “他也是为了你们的小家庭嘛。而且现在纸媒产业在迅速缩水。你呢,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偶尔找时间谈一谈,别把小矛盾攒成大冲突就好。”   虞音笑起来:“你什么时候成婚姻专家了?”   “一直是啊,就是没有实战经验而已。”   三人过了票检,先是到了一层大厅。大厅中央立着一个海豚的雕塑,周围是环形玻璃箱,箱子里有各类颜色的小丑鱼游来游去。大厅左侧的幼儿设施外观被做成海生物造型,有章鱼,海马,鲨鱼。其中鲨鱼滑梯最受欢迎,周围挤满了孩童。林朝绾看Theo对滑梯兴致缺缺,便放下了心,一起朝主要观赏区走去。三人站上了传送带,林朝绾牵着Theo,提醒他在移动中不要抓着外面的栏杆,又一一向他介绍游过鱼类的名字,到了二楼的自由活动区,Theo跑来跑去,趴在一个装着大小乌龟的大玻璃箱前看了很久。林朝绾唤他,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三楼的设了一个小餐厅,三个人坐下来吃点东西补充体力。林朝绾给Theo买了披萨和有机苹果汁。   虞音嫌弃地说:“这搭配太恶心了。”   “陆扬不太让他喝碳酸饮料的,”林朝绾说,“哦,对了,你现在怀着孕,也先别喝了。”   虞音用一种夸张的表情看着她:“哇,你什么时候变贤妻良母了?说起陆扬的时候那一脸的……”   林朝绾把一杯葡萄汁推向她:“少废话。赶紧吃,Theo还要去看海狮表演。”   “哎,说真的,握手事件有没有后续?”   有后续,后续可复杂了呢,林朝绾正想着要怎么长话短说,陆扬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陆扬说他工作已经结束,现在在过来的路上。林朝绾估算了一下时间,告诉他直接到海狮表演馆门口见面,又问他吃过饭了没有。陆扬说在公司吃过了,问她是否吃了饭。林朝绾说她正在吃了。   挂断电话,只见虞音吸了一口葡萄汁,诡异地盯着她:“你和陆扬,怎么有种处于老夫老妻的模式?”   林朝绾捂住Theo的耳朵:“你瞎说什么啦。”   “看在我是一个孕妇的份上,让我八卦一下嘛。”   “回去再聊。”   虞音一脸兴奋:“噢宝贝儿,我已经迫不及待。”   陆扬比他们先到海狮表演馆。相隔十米,虞音眼尖儿,紧张道:“陆扬旁边那个正在讲电话的女人是谁?”   西装翩翩的陆扬站在展示牌前,他身旁的确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白衬衣搭深红色修身短裙,长发拨到一边,整个人干净利落又不失妩媚。林朝绾认出她是温夏冰。   “Uncle!”Theo看到陆扬,拉着林朝绾狂奔过去,跑到了陆扬身边,伸出了另一只手,陆扬顺势牵起,三个人站出了一家三口的阵仗。虞音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朝温夏冰甜甜一笑,又转向陆扬:“这位美女是你女朋友吧?什么时候交的,我都不知道。”   “我的同事,温夏冰,”陆扬平静地介绍道,“她有朋友在这里工作,所以顺道坐我的车过来看朋友。”   温夏冰正好讲完电话,对他们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啊,我刚刚才知道我朋友今天轮休,没上班。我还是回公司吧。”   林朝绾正要说话,被虞音拦住。   只听陆扬说道:“也好,其实刚才那个项目交给小鲁我不太放心,你回去帮我盯着,别让他像上次一样再出差错。”   温夏冰强撑着笑意:“可是我今天没开车,而且……公交车难挤。”   陆扬拿出手机:“我给你叫一辆出租车。”   温夏冰正要回答,虞音忙说:“没看最近新闻嘛,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坐出租车不安全的,陆扬你一点儿怜香惜玉的精神都没有,”温夏冰投来感激的目光,没想到虞音接着说,“我开车来的,我送夏小姐回你们公司吧。陆扬你放心,我绝对帮你把你同事安全送达。”   这剧情发展得太快,林朝绾迷糊了:“阿音,你不看表演了?”   “不看了,逛了一上午我脚疼,想回家歇着。”   林朝绾想,也对,虞音还怀着身孕,过度劳累不好,便嘱咐道:“那你路上开车慢些,到家给我发个短信。好好休息,不准再追剧——”   “好啦,比我妈还啰嗦,”虞音把僵笑的温夏冰挽过来,“那我们走啦,你们玩得尽兴点啊!再见!”   虞音和温夏冰走远了。   三人进了表演馆,找了视野不错的第三排位置坐下,前后左右的位置陆陆续续被填满。表演开始,工作人员向观众介绍海狮的名字,萌萌,灰灰,都是叠音。除了寻常的顶球,接圈,跳圈,两只海狮还能互相“击掌”,憨态可掬,逗得全场捧腹。最后一个环节,工作人员邀请几个观众上去和海狮亲密接触。   林朝绾见Theo刚才兴致勃勃,此刻却很安静,便说:“举手呀Theo,他们可以让你和海狮宝宝握手。”   Theo紧张地绞着手:“I am scared。”   陆扬拍拍他的肩膀:“Those sea lions are carefully trained. They won’t hurt you。”   Theo质疑:“But sometimes they can still be wild, if you do something wrong。”   陆扬沉顿了一会儿,微笑道:“你说的没错。”   林朝绾捧住Theo的脸:“那我们就在这里看。在这里看也很有趣,对不对?”   Theo用力地点了点头。   看完海狮表演,他们又去纪念品店逛了一圈。林朝绾在毛绒玩具区挑得眼花缭乱,Theo和陆扬则徘徊在帆船模型区。到收银台集合,林朝绾抱着一只巨大的毛绒海豚,小推车里还有许多巴掌大的毛绒小丑鱼。她想着,等虞音肚子大起来,毛绒海豚可以给她枕着或抱着,等孩子出生,这些小丑鱼可以挂在婴儿床上。她越想越开心,全然忘了距离孩子出生还有数月的时间。   Theo手上抱着一个帆船模型,上面还有一个塑料小人。   陆扬的手里则拿着一个水晶球,球内是小巧的帆船模型,一扭底座,球内便有光转动,同时发出好听的小提琴声。   林朝绾新奇道:“没想到你喜欢这类的东西。”   “给虞音的孩子买的,”陆扬一手插着口袋,“虽然早了一些。”   “你怎么也知道虞音怀孕了?”   “李韶,一大早就打电话通知。”   林朝绾笑:“看来他挺激动的嘛。”   陆扬瞥了一眼被装进袋子里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下了一个结语:“你也挺激动的。”   “我这已经是努力在控制了。”虞音是她十几年的好朋友。从结婚到怀孕,她现在还觉得像做梦一样。   从海洋世界出来,天空却是电闪雷鸣,大雨瓢泼,上午的晴朗恍如隔世。偏偏陆扬的车停得有点远。他让林朝绾和Theo在门口等着,然后把西装外套脱下,撑在头上冲进雨幕里。过了一会儿,车终于开过来,林朝绾护着Theo先上车,然后自己坐上车。难以置信,短短几秒的时间,大雨就把她的头发和肩膀都浇透了。她一看前面的陆扬,衬衫袖扣在滴水,模样大概比她更狼狈。好在车内的暖气让身体热了许多。林朝绾找到纸巾帮Theo擦干,又拿出手机刷天气新闻,却看到一条新闻说F道高速公路出了很大的交通事故,现在被封了,那正是回霁山别墅的必经之路。   林朝绾把新闻念给陆扬听后,问:“能绕别的路吗?”   陆扬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反而有倾山摇海的架势,摇头道:“别的路恐怕更糟糕。”   “那怎么办?”   陆扬当机立断,在一个路口拐了个弯:“我的公寓就在附近,先去那里避雨。”   林朝绾听到公寓这两字很敏感:“不是租给客户了吗……”   “租期去年就结束了,现在是空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晋江的审核过程是啥样的?[一脸懵逼] ☆、育儿观点      陆扬当初买的是二居室的公寓套房,厨房设备和各类电视产品齐全,只简单装修了两间卧房。虽然租给客户的时间短,但客户的未婚妻是个很精于打理,注重生活质量的人。请人重新贴了壁纸,换了窗帘,又添置了许多精美的小家具和装饰品,倒是把简易的工作室风格改造成了温馨的家庭风。后来租期结束,客户去海外发展,陆扬干脆把家具和装饰品买了下来。   所以林朝绾一进门时有些惊讶。   毕竟门口这么暖色系造型又可爱的鞋柜多少与陆扬有些不搭。然而也顾不上参观,林朝绾怕Theo感冒,让陆扬先带Theo去卫生间洗热水澡。陆扬应了,又取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给林朝绾。林朝绾坐在客厅擦干头发,然后起身去厨房,想煮点姜汤。她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但一开冰箱还是看呆了,别说生姜了,任何新鲜蔬菜都没有,只有一袋苹果,一盒鸡蛋和几瓶矿泉水。   陆扬和Theo从卫生间出来。   “你平常都在外面吃?”林朝绾问。   “嗯。多数时候在公司餐厅吃,”他拨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面风雨飘摇的世界,“偶尔也去楼下的餐厅。”   Theo虽然穿好了衣服,但还披着浅绿色的浴巾,边角系在脖子上像将军罩袍。他学着陆扬的样子站在窗前,一道闪电恰好劈过天际,伴随着阵阵轰隆雷声,Theo急忙拉住陆扬的手,神色惶急,用磕磕绊绊的中文说:“快…… 快逃跑,有怪兽……”   陆扬一把将他抱起:“你亲眼见过怪兽吗?”   “No。”   “不想看看怪兽长什么样子?”   “No 。” Theo把头埋进陆扬的肩窝。   林朝绾也走过来:“Theo别怕,有玻璃隔着,还有uncle Joseph在这里保护你,怪兽不能伤害你。”   Theo蹭了一会儿,才缓缓把头抬起,望向窗外,哪里有什么面目狰狞的怪兽,天空只有凝结的巨大云团,灰雾朦胧,雨丝密集。对面的公寓大厦顶端的霓虹灯还在闪烁,如彩虹遗忘的一截尾巴。   Theo看得入迷,安静不言,同时抱紧了陆扬的脖子。   陆扬和林朝绾相视一笑。   晚间,大雨没有停歇,风势也更猛,回霁山别墅是不可能了,于是打电话和刘阿姨说了。三个人先去了公寓楼下的餐厅简单吃了快餐,吃完坐电梯回来,Theo已经困得不行了,直接在陆扬背上睡着了。陆扬把Theo安置到自己的房间,回到客厅,看到林朝绾坐在沙发上,正在削苹果,忽然捏着一长串苹果皮,惊喜道:“居然没断耶。”   “没断是一件好事吗?”陆扬问。   “当然啦,”林朝绾收起刀,“证明我刀功又进步了!”说完自觉音量太高,压低声音问,“Theo睡着了?”   陆扬点点头。   “今天在海狮表演馆,我以为你会坚持让Theo上去。”林朝绾道。   “Theo已经意识到潜在的危险,即使可能性很小,但危险是真实的。如果在那个时候,我要说让他上去,就不是鼓励,而是强迫。如果他自己已经强大到能够应对潜在的危险,我当然会支持,”他在沙发上坐下,“不过,刚才的‘怪兽’不一样。它是虚无的,应该且能够克服的自设障碍。”   林朝绾若有所思:“你说的有道理。过度的放养和过度的保护都不能给予孩子真正的安全感。”   陆扬微笑:“看来我们在育儿方面的观点很一致。”   “又欺负我。”林朝绾脸红,抄起一只布艺抱枕向他抛去。   陆扬稳稳接住抱枕,放到背后:“我不介意你对我进行同态复仇。”   林朝绾把苹果给他:“吃吧,有毒的。”   “你把我当白雪公主了?”   林朝绾盯着他的泪痣:“嗯,你比白雪公主好看。”   陆扬咬了一口:“忘记问了,你给我毒苹果,负不负责吻醒我?”   “那你要先闭上眼睛。”   她一定是疯了。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真的阖上了双眸,那颗泪痣,在幽暗的落地灯下,充满旖旎的情致。她笨拙地跨坐在他的身上,双手攀上他的肩膀,缓缓俯下,心如擂鼓。陆扬可以感觉到她在身上的重量,已经慢慢下陷的沙发。   唇缘相触,蜻蜓一点。   分开的时候,她攒了满腔的勇气悄然溃散。   谁知他一手扶腰,一手轻扣住她的后颈,抬头迎上,再次噙住她柔软的唇瓣。   她的大脑瞬间空白。   唇齿缱绻许久后意识慢慢恢复清明。   苹果的香气。   还有……他的气息,慌乱又甜蜜。   他从唇转移到脸颊,颈部,又到她格外敏感的耳朵,被撩拨至情浓,不自觉发出一句呻-吟。客厅静谧无声,这一句呻-吟无比清晰。她羞耻极了,双手箍住他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肩窝,软软哀求:“不要了。”   他真的停了下来,抱着她,一只手轻抚她的背。   胸膛相贴,两个人都知道彼此的心跳得有多快。   窗外风雨飘摇,仿佛城市正在轰然塌陷,她与他静静相拥在一叶孤舟上,生死相依,便无惧末世的审判。   她心里百转千回,又陡然沮丧:“有好多人喜欢你。”   他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不吃醋。”   她轻轻哼了一声,手在他背上画圈圈:“我只是可惜。你人只有一个,又不能切了一人分一块。现在□□技术又不够发达,总之是不能皆大欢喜。”   隔着薄薄的夏衣,她的手指在他的脊背上游走。   “朝绾。”他唤了一声,音色微哑。   迟钝的她这才注意到他身体的变化,动作猛然顿住。不止是手,现在她整个人动也不敢动。   这时,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林朝绾慌不迭起身,摸索了很久才找到沙发上的手机,陆扬也站起身,去了卫生间。   可能是太紧张,按了免提。虞音的声音从那端传送过来,字字响亮:“怎么不打电话?本宫还等着听你和陆扬的风花雪月呢!”   林朝绾手一抖,手机砸在地上,又捡起来,关掉了免提:“你小声一点啊。”   “干嘛?难道陆扬睡你旁边?”   她联想到刚才的情形:“他公寓里有两间卧房,他怎么可能会睡在我旁边。”   虞音那边却沉默了好一会儿:“等等,这个剧情为什么我已经跟不上了?你今天没回霁山别墅?你现在在他的公寓里?”   林朝绾就把前因后果归纳成几句简短的话说了,当然,略过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陆扬虽然是李韶的好友,但虞音和陆扬没什么接触,除了婚礼见那一面,过去这几年也只是在饭局上偶然遇见。虞音虽然嘴上常说李韶的朋友们不靠谱,但和李韶一直保持联系的那几位,确实都是交过底交过心的朋友,并非营名追利的酒肉朋友。陆扬便是其中一个。虞音觉得陆扬追求她家林朝绾这件事有点突然,但看得出林朝绾对陆扬也有好感,倒乐见喜事成。不过安全起见,等李韶回家,还是要问一问陆扬的背景。   “你们发展得挺快啊。今天我就看出来了,那么性感丰满的温夏冰,陆扬看她跟看一块儿木头似的,偏偏看你的眼神,啧啧,甜得能捏出蜜。”   “你是说我不性感不丰满?”   “呃,绾绾,你是清秀水灵那一挂的啊,性感丰满这个东西,咱就不要强求了哈。”   林朝绾有点委屈:“可能……挤一挤就有了啊。”   虞音捶床大笑。   “你别笑。”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我认真地建议你,多吃点木瓜之类的,实在不行,和陆扬商量一下,怀个宝宝吧。亲证有效。”   林朝绾的脸比刚才更红了:“虞音!你——”   “不和你说了,我老公回来了。拜拜!”   挂断电话,陆扬也出来了。他已经把另一个房间打扫好,换上的新的床褥,还找出一套新的洗漱用品。两个人互道了晚安,回到了各自的房间。这间房间最醒目的是床头挂着的一幅画。画中一棵火红的枫树,临湖而伫,飘落的枫树叶像染血的碎笺。更妙的是,那不是油画,而是水墨质地。林朝绾凑近去看左下角的落款,上面是飘逸的英文花体,写着:Marian Li,12.12。   12.12.   林朝绾心道真巧,是她的生日。   第二天,林朝绾醒得早,去楼下餐厅买了豆浆包子,又想起Theo爱吃鼎边糊,也带了一份。回到公寓里,陆扬和Theo正在刷牙洗脸。Theo嘴里的泡沫还没冲干净,就匆匆跑出来,大喊一声“鼎边糊”。   “你的小鼻子也太灵了!”林朝绾笑着把鼎边糊倒进干净的碗里,给Theo拿了一个小巧的瓷勺。   陆扬打着领带走出来,说本来要开车送他们回霁山别墅的,但刚刚接到公司通知有一个紧急会议,他遂叫了一个秘书来送他们。   “你们慢点吃,秦秘书还在来的路上。”   “那你呢?不坐下吃早饭吗?”   陆扬走到玄关穿鞋:“时间来不及了,到公司再说。”   林朝绾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往陆扬的西装口袋里塞了一个东西。陆扬拿出来一看,是一小盒巧克力。   “情人节礼物?”   林朝绾发现陆扬这个人很爱说冷笑话。   “是劳动节礼物,让你好好劳动,饿了吃一口。”   陆扬笑得心满意足,却还要逗她:“可我想吃别的。”   “没别的了,”林朝绾完全不接招,“楼下餐厅里除了巧克力就只有口香糖。”   陆扬把巧克力放回口袋,上前抱了抱林朝绾,身上是清甜的薄荷气息,然后依依不舍地放开:“我去上班了。”   “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一点儿都不污吧。。就正常尺度啊,为了艺术啊!不会审核不过吧。。[担忧脸] ☆、都舍不得      林朝绾没等到所谓的秦秘书,倒是等来了一个认识的人,便是上次来霁山别墅聚会的史明。史明解释说,秦秘书临时有事,所以把这份差事交托给他。林朝绾本想和陆扬确认一下,但想到他可能正在开会,不便打扰,就带着Theo上了车。   史明这个人很健谈,从天气交通能料到时事政治,只是林朝绾一向对不熟的人偏于冷淡,且对史明谈到的话题并无太多兴趣,所以对话内容多为他问她答,且答得极短。   快到霁山别墅的时候,史明突然说:“林小姐,其实我对你挺有好感的。”   这话没头没脑,又是当着Theo的面,林朝绾克制了一些:“多谢。”   到了霁山别墅,下车的时候,Theo已经跑进门,林朝绾又向史明道了谢,毕竟一路开车送她。   没想到被他拉住,只见他笑嘻嘻的:“林小姐,你不要对我这么冷淡嘛。”   林朝绾的脸色已经不佳:“对不起,性格问题。”   “你那天和陆总一起的时候不这样啊,”他停顿了一会儿,仔细观察她的表情,“难道……你是陆总女朋友?”   林朝绾心中冷笑,原来是来试探她的。   “不是,”她淡淡甩开他的手,补充了一句,“暂时还不是。”   史明的脸色变了。   林朝绾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史明是替谁来试探她的,林朝绾自然知道。那天在烧烤聚会上,史明虽然和肖悦最热络,但他的眼睛盯着的是温夏冰。大概因为昨天在海洋世界的事,温夏冰坐不住了。她不知该为温夏冰的小心计感到无奈,还是为史明的痴情感到可怜。   但林朝绾没有心思去管他们,因为她很快要应对更大的事情—— Theo的母亲,即陆扬的姐姐,回国了。   那天她正在花园里教Theo唐诗,一楼客厅忽然传来嘈杂声。Theo好奇,便拉着她去看。映入眼帘的第一幕,便是一个打扮时尚的短发女人在指导工人搬运大大小小行李。Theo尖叫一声,兴冲冲地向女人扑了过去。女人犹豫了一瞬,把Theo抱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刘阿姨见林朝绾来了,便向女人介绍道:“这是阿扬的朋友,也就是Theo的家教老师,林朝绾。”   女人伸出手来:“你好,我是Theo的妈妈,许磬玲。”   林朝绾也伸出手:“你好。”   “听说林小姐也住在这里?”   林朝绾心里起了一丝波澜,解释道:“聘请合约里要求的。”   “嗯,阿扬想得挺周到,”许磬玲说,“就是难为林小姐了,住在这么偏远僻静的地方。”   林朝绾定了定,说:“还好。我喜欢安静。”   吃过晚饭,林朝绾回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行李。若她听不出许磬玲的弦外之音,那也太迟钝了。她倒没有责怪许磬玲的意思。本来这份工作的聘期就没有固定,薪酬按天数计算,随时可能结束。她虽然教Theo中文,但毕竟不是专业的中文教师。现在Theo的妈妈回来了,她也就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只是霁山别墅偏僻,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想到汽车总站,结果等了两个小时还迟迟未到。反而陆扬先回来了。   呆在房间里的林朝绾居然听到了隔壁房间里的争执声。   具体听不太清楚,掐头去尾,只能猜测出许磬玲这次回国,陆扬并不高兴。   林朝绾纳闷,许磬玲既然回国,应该表示她是来带Theo走的,很可能离婚案已经结束,监护权落在了她身上。这样的局面,虽然不圆满,但对Theo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林朝绾没理清这里面的症结,好在叫的出租车终于到了。   她从房间里出来,想和他们道别,没想到在二楼走廊碰见Theo。Theo看见她拖着行李箱,立刻明白过来,跑过来趴在她的行李箱上:“Where are you going,Vera”   “Home,”林朝绾把他拉起来,“and you can visit me anytime。”   此时,陆扬和许磬玲也从房间里出来。许磬玲一招手,Theo乖乖站到了她的身旁。   陆扬微微一愣,但也迅速明白了事态,伸手握住她的行李箱拉杆:“我送你。”   “不用,我叫了出租车,”林朝绾微笑,“已经到了。”   陆扬没松手,大步流星提着她的行李箱下楼了,林朝绾只得追在他后面。   许磬玲眸色一黯。   林朝绾坐在车里。窗外,夜色深沉,星辰寂寥,一排路灯飞速向后,她想起初次来霁山别墅,在这辆车里,她吃着冰淇淋,窗外还是绿意明媚。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此刻的情景已然经历过,相似的怅然从记忆的缺口逃了出来。   Déjà vu。   “陆先生,你见过流星雨吗?”林朝绾问。   “没有……但见过极光。”   加拿大有一个地方叫Yellowknife,大学毕业那年,朋友撺掇他去。在寒冷的营地等了四个晚上,就快打道回府的时候,极光出现。营地里其他几个游客感动得尖叫,纷纷拿起摄影机抓拍。他当时拿起手机拍了一张,又觉得,照片中二维的风景终究不能和身处现实中所感受到的广淼匹敌。就好比经历过的激烈戏剧之事,一经时间碾平,就失真了。即便事件的基础框骨一一可触,真正撼动内心的细节却无迹可寻了。   “我高三那年,每天晚自习,结束后回家要坐20分钟的车。有一天晚上,车上突然多了很多情侣,”林朝绾笑了笑,“我听见他们说要去观测台看流星雨。那晚,我没有平常的站点下,跟着他们坐到了观测台附近的站。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每天勤恳种地的农夫突然扛上锄头决定去远方屠龙。我在观测台等了两个小时,周围的人走得所剩无几。天空很黑,像一只黑色的口袋。到最后,它还是没有把流星放出来。”   “后来呢?”   “我就坐车回家啦……”   “长辈没有骂你?”   “我奶奶去了亲戚家住,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她转头看他,“陆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一次流星雨吧。”   他腾出一只手扣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又收回去:“好。”   “我要你和我一起坐公交车去。”   “好。”   “坐最后一排,一人戴一只耳机,听马友友的演奏曲——”   “好。”   “无论有没有流星雨,你都要陪我等。”   “好。”   “陆先生,你怎么什么都说‘好’?”   陆扬终于露出了笑容:“我也有说‘不好’的时候。”   “比如?”   “比如刚才。”   林朝绾也笑:“你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对出租车司机,他恐怕还以为我是离家出走被你抓到。”   “对不起。”   “你姐姐回来,不是很好吗?”   “她想带Theo去做亲子鉴定。”   林朝绾愕然:“Theo不是她的……”   “Theo是他们亲生的孩子,”陆扬顿了顿,“但我姐夫,哦,不对,我前姐夫不相信。”   虽然Theo出生前陆扬就回国了,但他还记得父亲发来的视频,全家人守候在产房外,先是护士抱着Theo出来,然后他姐夫和躺在推床上的姐姐一起出来。视频声音很小,但他还是可以听见姐夫的喜极而泣的哭声。   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他们的婚姻会走到这个地步。   “其实我姐姐心里清楚得很,”陆扬叹息,“问题从来不是Theo。”   曾经的爱侣,如今两看相厌,恨意席卷理智,即使要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   林朝绾想起Theo见到他母亲那么幸福的模样,心头猛地一痛:“那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目前为止,Theo的法定监护人依然是我姐姐。”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毕竟不是Theo的父母。   车又开了一会儿,到了林朝绾居住的地方。陆扬把行李从后备箱提出来,林朝绾接过拉杆,却发现陆扬的手没有放开。楼道安装的是声控灯,两人都没出声,灯光灭了下来。黑暗如河流淌过她的身体,仿佛被某种冲力微微一撞,她靠在了墙上。   “我帮你把行李抬上去。”   话音才落,灯光骤然亮起。   他仍是一脸平静坦荡的模样。   她很喜欢,却又很不喜欢。   像兜售糖果的商人打开盒子对她说:所有的糖果都在这里了。   她却总疑心那精美丝带后面还藏着更甜美的滋味。   “好。”   这次是她说好。   告诉了楼层,他三步跨完她要走六步的楼梯,站在门口等她开门。   她拿错了钥匙,越开越着急,细小的汗珠从鼻尖冒出来。   “我来试试。”   陆扬接过钥匙串,试了两把后,门打开了。   “太麻烦了,下次换成密码门。”她小声说。   他把行李搬了进去,转过身走出来,看见她还站在玄关发愣。   “我走了,”他捧住她的脸,亲了亲额头,“晚安。”   “等一等。”她拉住他,踮起脚,第一下,没够到他的额头。   他乖乖把头低下,双眸里笑意灿烂。   她却已经站好:“太麻烦了,不亲了。”   他忽然扣住她的腿,提抱起来,让她正好比他高出一个头。奇怪,他今晚有些形容落拓,领带松垮,白衬衣也皱巴巴,甚至可以看见下巴的青色胡渣,可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朝绾,我坚持不了多久。”   她噗嗤一笑:“那你把我放下啊。”   “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他定定看着她:“都舍不得。”   她捧起他的脸,闭上眼,终于,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陆先生,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没存稿了 ☆、心中的火   林朝绾去看望虞音。   她正抱怨,因为怀孕,原本去维也纳的旅行计划被搁置下来,现在除了上班,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小区花园和超市。   林朝绾陪她在小区里逛了一会儿,坐在长椅上休憩。夏末,池子里的喷泉也恹恹的,似牙膏挤出一点是一点。游乐设施晒了一整天,现在摸上去还发烫。几个家长推着婴儿车,在树荫下谈论今年最新款的包包。两个已经会跑的双胞胎姐妹,试图爬上秋千,被母亲呵斥了一声,鼓着腮跑到花圃边上,捡月季的花瓣。   虞音叹了口气,说:“孩子真是无止尽的麻烦。”   林朝绾看见那对双胞胎长得粉雕玉琢,笑:“那也是好看的麻烦。”   “我以前在网络上看那些婆妈奇葩的帖子,什么孕期出轨啊,熊孩子打人啊,觉得真好玩,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现在却慢慢记起了那些帖子的细节,以前觉得是编得漏洞百出的情节,现在呢,居然全理得顺了。最糟的是,现在连玛丽苏的韩剧都温暖不了这颗肥大的少妇心了。”   林朝绾握住她的手:“你别胡思乱想。”   “那你呢?”   虞音这话锋转得太快。   “我什么?”   “陆扬前几天把礼物送过来了,你们俩给我宝宝的礼物。你们……是在一起了吧?”   两个星期前陆扬帮她从霁山别墅搬回市里,两个人就没再见面了,每天单靠电话联系。两个人有时会互相分享喜欢的书,电影和音乐,偶尔也谈及童年囧事,虽然没有你侬我侬,但也和一般的异地恋情侣别无二致。在称谓上,他郑重其事地叫她“朝绾”,她依然叫他“陆先生”,只是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我和他挺好的。”   “那就好。我听说他姐姐回来了?”   “嗯。”   “李韶说,他姐姐比他大四岁,没有血缘,感情却很好。”   “嗯。他姐姐看上去挺年轻的。”林朝绾回想起离开那夜的情形,许磬玲看她的眼神,倦而不悦,如剔鱼骨。   “长姐如母啊。”虞音幽幽一叹。   “你让我讨好她?”   “也不是。但你和她关系好一些,以后嫁给陆扬,也顺利一些。”虞音说这话,与她自己的经历有些渊源。当初她和李韶在一起,遭到李韶母亲的强烈反对,嫌她家庭条件不好,又任性骄纵。其实虞李两家的经济条件基本持平,而李母口中的“任性骄纵”,不过是有一次看见虞音把隔夜的剩菜倒掉了而已。不喜欢一个人时,所有的缺点和错处都罪不可赦。虞音吃了一些苦头,好在李韶硬气,后来小两口自己在市里买了房,也就相安无事了。   林朝绾没考虑过婚嫁的问题。   正如一个尚在风雨中小心翼翼渡舟的人,没有余力去考虑天晴时应该在岸边支一顶什么颜色的帐篷。   “你觉得……我和他真能走到那一步?”   虞音微微一愣,道:“我希望。”   为什么是“希望”?   “希望”两个字,好像事先包含了对渺茫现实的承认。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决定去小区附近的小餐馆吃饭。虞音自怀孕之后胃口大开,点了许多菜。林朝绾先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绕过一棵金钱竹,无意望向窗外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提着一个很扎眼的荧光礼物袋从蛋糕店出来,身后是牵着Theo的许磬玲。两三辆车疾驰而过,三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人海。   林朝绾心绪不宁坐回位置,桌面上已经被几盘菜摆得满满当当,她下意识伸手想把一个石锅推开些,没想到刚伸出手便被突然升腾出的热气裹刺住了食指。   虞音连忙把锅盖住,急道:“你傻呀,我这刚打开,你就把手伸过来,水汽很烫的!”   林朝绾对着自己的手指吹了一下,热气,吹得更加麻痛。   虞音迅速起身,抓住她的手直接按在一杯冰水里,瞪她:“还吹!你有没有常识?”   林朝绾被训得垂下头。   “李太太,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林朝绾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男人,头发卷而多,蓄着胡须,腰间系着黑色围裙。他是这家店的老板,叫韩朔。因为她和李韶常来这里,一来二去,算是熟人。这个老板和其他五大三粗的厨师不同,总是一副翩翩尔雅的样子,比李韶更像一个从文者。   虞音连忙起身:“老韩,我朋友的手被烫伤了,你店里有药吗?”   “有的,请随我到二楼。”   餐馆后面是韩朔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更像一个小厨房,水池,厨具一应俱全。林朝绾默默站着,韩朔在柜子里翻找出烫伤药,交给虞音。虞音旋开药膏的药帽,想直接往上涂。   “先用水冲。”韩朔指了指她的手。   “我自己来。”林朝绾打开水,一股热流冲刷而下,她疼得呲牙,慢了一拍才把手缩了回来。   韩朔一下把她的手拉过来,一脸歉意:“对不起。可能先前有人用了热水,等一等水就会凉了。”说着,试了试水温,然后把她的手推过去,确实变成冷水了,凉凉的很舒服。冲了一会儿,手擦干了,坐在矮椅上的虞音挤出药膏,用棉棒帮林朝绾涂抹。   “我先下去了。李太太,你们自便。”韩朔道。   “你去忙吧。今天谢谢你了!”虞音说。   韩朔下了楼,虞音的动作停下来,盯着她:“老实交代,怎么了?”   瞒不过虞音。   凉意褪尽,林朝绾感受到手指上的热麻又回来。   “我看见陆扬了。”她把刚才看见的场景描述给虞音听。   虞音却笑了:“当初聂白结婚,你静得像一碗水,现在只是看到陆扬和他继姐姐在路上一起走,你就慌成这样。看来你是真沦陷了。”   “我都这么可怜了,你还幸灾乐祸。”   虞音捧住她的脸,手指在沾着药膏的气味:“你不可怜,你现在多可爱啊。”   终究她不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不知陆扬是如何循纹就路,开始一一攻破。   吃完饭回家,林朝绾一步一步爬楼梯,声控灯亮得格外刺眼。还剩最后一阶,她抬起头,他站在门口,一只手插在口袋,清俊挺拔,如白杨。可惜手上那个礼物袋,色彩错杂,很煞风景。   她停下来。   他会了意。走过来,伸手拉住她。她攀借着他的力,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没等她站稳,他一下把她拉进怀里。   他的领口有蛋糕甜腻的香气。   “陆先生,你今天生日?”   “是 Theo。他念起你,让我一定要把这块生日蛋糕带给你。”   林朝绾站直,接过袋子,笑嘻嘻看他:“好了,你任务完成了。”   陆扬露出一丝孩子般的委屈,声音却依旧冷静:“我还不想走。”   她从包里找出一串钥匙,他从善如流接过,不到五秒,将门打开。蛋糕放在了桌子上,林朝绾拆开,是一块心形的巧克力夹层蛋糕,上面摆着火龙果果肉和其他水果雕造的小房子。   林朝绾有些惊喜:“哈尔的移动城堡!”   陆扬垂眸轻笑:“我以为你认不出来。”   “怎么会?多好看,我都舍不得吃了。”   “那我吃。”说着,他握着塑料叉子伸向那座小房子,林朝绾伸手去拦,没想到他的手陡然一转,叉子沾了奶油,然后轻轻在她左脸颊一抹,像某个非洲部落欢庆节日时脸上的白条。   “陆先生,你很幼稚。”   林朝绾低头寻觅纸巾,却见他凑近,在她的脸上吻舔而过。   林朝绾却噗嗤一笑:“幸好我今天没化妆,不然你要把化妆品吃进去了。”   陆扬毫无惧意,托起她的下巴往唇上一舔,然后淡定地发表感受:“谢谢你没有涂口红。”   舔和吻的触感不一样。   这是闯入她脑海里的第一想法。   吻是温柔的贴合,舔是轻佻的婆娑。   “陆先生,你真……幼稚。”林朝绾耳朵发烫,心又狂跳起来,像堕入陷阱的小鹿。她的词汇量也突然告急,“幼稚”这个词如同“救命”。   要命的是,此刻他颔首在她耳际低声问:“吃不吃?”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转头去看冰箱:“放冰箱里……我……留着明天……”   下半句被吞没。   他紧紧搂着她的腰,亲吻她颤抖的唇,从绵延的温柔到情浓的放肆。   如同在暴风雨狂作的海上漂流,既兴奋又害怕。   她开始笨拙地回吻。   连自己也有刹那的惊诧。   陆扬只怔愣了片刻,一面亲吻,一面将她搂得更近。这般厮磨了一会儿,两个人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疲累,可以听见彼此略重的喘息声。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很想你。”   林朝绾脸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红晕,伏上他的肩膀,脸蹭了又蹭,蛋糕的香气还未褪去:“你真香。”   陆扬锲而不舍:“你想不想我?”   她抬起头来:“你明知故问。”   “我也喜欢听好听的话。”   她捶打他:“矫情。我怎么就喜欢你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   蛋糕被放进冰箱,陆扬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林朝绾翻出《哈尔的移动城堡》影碟,鼓捣了一会儿,屏幕上跳出动画。两个人依偎着看。因为林朝绾已经看过无数遍,每个情节铭刻在心,总忍不住剧透或者卖关子。陆扬丝毫不为所动,只静静地望着屏幕。电影过半,林朝绾只得放弃,抱着他的胳膊,静默不语。看到苏菲秉烛在山洞里找到变回原身的哈尔,陆扬忽然一动,搂紧了她。   激烈的战斗后是圆满的结局。   屏幕暗下来,音乐还在。   林朝绾觉得心空落落的,缺了一块。   温暖的指腹轻刮过她眼角。   她笑了笑:“陆先生,我没哭。”   “以前哭过么?”   “嗯。看到第二十遍以后就不哭了。”   “这部电影很美。”   “所以才是电影啊。”   “你是悲观主义者?”   林朝绾沉吟片刻:“我有时觉得,世界的本质是荒诞无序的,那些总结的宇宙规律,只是理智的昙花一现。不存在现实。我们的现实也可能是某一个意识的碎片。”   “所有的恐惧源自渺小,”他拂过她的头发,“看到的参照物越大,就越觉得自己渺小。”   “或许吧。”   “你怎么会对‘共轭’感兴趣?”   “我对很多理解不了的事物都感兴趣啊,共轭,熵增,宇称不守恒……虽然自不量力,但就像飞蛾扑火,其实快感在奔向火的过程里。”   “那是你心中的火。”   林朝绾点点头:“是我心中的火。”    ☆、我没有疯   陆扬没有回家。   他说他的公寓楼上正在装修,噪音很大,他无法入睡。   她觉得,这谎话的内容是蹩脚的,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显得十分理直气壮。   林朝绾的公寓只有一间卧房,沙发也窄小,容纳不下高高大大的他。只好从衣柜里找出一条薄毯和一个枕头。两人并排躺下,各自盖上了毯子。床头灯一关,室内一片昏暗。窗帘质地单薄,外面的灯光透进在,在白墙上印出繁复的纹路。   她是全然没有经验的。   无法入睡,身体崩得紧。空调扇出凉风,手心却冒出了汗。   但陆扬迟迟没有动作,好像他真的只是过来借住一宿而已。   林朝绾原本是直挺挺地仰躺着,心情复杂地翻了一个身,背对他。   却听见被毯窸窣一阵,一只手揽住她的腰,隔着单薄的睡衣,她的背脊抵着他的胸膛,令人心悸的滚烫。   “早点睡。”   林朝绾哭笑不得:“我在睡。”   “你上次的症状,我去咨询了一位老中医。他说可能是气滞血瘀,冲任虚寒。吃药不济事,还是要多运动,少熬夜。”   林朝绾做的是译书编辑的工作,熬夜是常有的事情。   陆扬继续道:“如果是血瘀体质,喝红糖水可以化瘀排胀。可是关键红糖必须是用纯古法从甘蔗中提炼出的,现在市面上多为赤砂糖,喝了没用。我托人去买——”   林朝绾心里暖暖的:“陆先生,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像一块冰,现在觉得,你原来是块冰糖。难怪小姑娘们都喜欢你。”   “什么小姑娘?”   “没什么……陆先生,我觉得这样很好。”   陆扬的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慵懒自足:“我也觉得很好。”   “陆先生,你楼上的邻居真的在装修吗?”   他恶作剧似地捏了捏她的腰:“睡觉。”   早晨,她难得煮了桂圆八宝粥,又煎了两个鸡蛋。四四方方的餐桌,很小,两个人安静对坐吃饭,倒不觉得局促。吃完他洗碗,她从箱子里找出多年不用的熨斗帮他把衬衣上的纹路熨平。最后送他出门,顺便下楼倒了垃圾。   回到家,独自坐在客厅的时候,才惊觉,这一切太自然了;自然得有些反常。   就像虞音所说,他们两人似乎直接跳过了激烈的磨合期,直接进入老夫老妻的模式。在完成一件事的时候,不必商议就各自承担了任务。别人听起来或许有些截头去尾的话,他们彼此能够很快心灵神会。   这样的默契仿佛与生俱来。   但算起来,他们彼此认识,还未满半年。   或许她确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当一切平顺完满的时候,她总觉得前方设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只等她在这完满的假象里掉以轻心。她惴惴不安,甚至觉得,她和陆扬应该认认真真地吵一架,彻头彻尾地见识了双方的脾气,才有基础谈相濡以沫。   然而每次电话联系,她总忘了“吵架”。   她和陆扬约好傍晚去超市采购。因先前她夸下海口,说自己做的海鲜意面美味无敌,陆扬便一直想尝。工作到下午五点多,她把电脑里的文档整理好,然后关上正在沸腾的电水壶,喝了几口热茶,锁了门下楼。哪知才走出小区,豆大的雨就落下来了,冰冰凉凉,从衣领滚流进去,冷得她打了个寒颤。她贪漂亮,穿着的流苏裙被淋得软塌塌,哪儿还有什么飘逸的效果。她只得调头往回,走到一个有棚顶的地方,正要打电话给陆扬,一个陌生的号码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林小姐。”   林朝绾呼吸一窒。   她这个人不太擅长记人的脸,但对声音极为敏感。   “我是许磬玲。我们谈一谈。”   “谈什么?”林朝绾笨拙地撒谎,“对不起,我现在在工作,有点忙。”   “陆扬要回美国了,”她的口吻带着一丝胜利者的骄傲,“我希望你能谅解。”   林朝绾默然片刻,挤出笑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是吗,他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我今晚问他——”   “阿扬在办行李托运。今晚的飞机。”   这一句击得她良久无话。   许磬玲似已不耐烦:“林小姐,有话需要我转达么?”   她的手在颤抖,喉咙有些干涩:“一路平安。”   挂断电话后,雨小了一些,绵绵如针。天色更暗了,不远处的花圃边上站着一对穿着校服的情侣,共撑着一把红色的小伞。看不到面目,只见那小伞向女生倾斜,男生的肩头被淋湿一片。   林朝绾转身回家。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饮进时舌尖有浓浓的苦味。   不知是那通电话还是那杯冷茶让她没有了胃口,她换下衣服洗了澡,提前躺在了床上。并非觉得困,就是累。一种大梦初醒后迟疑感知自己的四肢百骸的累。   奇怪的是,心却有落地的踏实感。   看吧,果然一切不会这样顺利。月不圆,璧有缺。这才是不变的定律。何况,她从来不是一个幸运的人。   然而,当满室彻底黑暗,想起曾躺在她身旁的他,终于不能再平静。   她听到自己的哭声。   其实也不全为他。   一开始是。但哭着哭着,理由反倒被眼泪模糊了,只觉得长久积郁在胸中的情绪刑满释放。反正没有别人听到,反正,是她的独角戏。   她睡到中午才起来。照镜子的时候,眼睛肿得不像样。手机铃声响的时候,她正在恶狠狠地刷牙。她胡乱用毛巾一擦,正要去接,铃声断了。屏幕上显示了一长串陌生的号码。她把手机随手一扔,劲使过了,砸在了床头柜上,屏幕裂成了蜘蛛网,黑漆漆一片。   她没管。   几天过去。   新接的一个工作是翻译Audrey Niffenegger的《Her Fearful Symmetry》。这位作家的《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一书曾经大热,还被拍成电影,更为世人所知。《Her Fearful Symmetry》不再用时空旅行设定,反而玩起了鬼魂的梗,内容似乎也并不以凄美的爱情为主,她读到一半,依旧看不清作者想表达什么。   “This wasn’t for our voyeuristic pleasure, mind you; many Victorians hated the thought of being buried six feet under, and quite a number of the burials in this cemetery are aboveground…”   如果鬼魂真的存在,那么,她奶奶的鬼魂,也会在这方寸一隅停留么。或许,窗帘的一角不是被风吹起,电线的突然短路也不是意外,或许,她奶奶此刻就飘浮在她书桌前,看着她翻过一页页泛黄厚重的词典。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以后嫁个好人家就可以了。   她奶奶也许还会这样说。   可这样的话对于成年的她实在缺乏说服力。   “嫁个好人家”好比中五百万大奖,不是不存在,但分化到芸芸众生,机率便很小。她在少女怀春的时候也羡慕过钱钟书和杨绛灵魂伴侣式的爱情。这样的爱情并非一句“嫁个好人家”就可囊括,这是两个人的优秀,无论在盛世或颠沛中都相得益彰。   她和自己约定好不再想起陆扬,可是好像每隔一个小时,思绪一飘,便不受掌控。   她决定出门走走。   其实除了附近的公园和超市,也无处可去。恰逢周末,公园里似乎在办一个小花展,人潮涌动,劣质的音箱播放着南拳妈妈的《牡丹江》,气氛一片和悦,倒像是年关将近。她一向恐惧人群,没走近,也就看不到花。站了一会儿,转身去超市。超市门口也摆了许多花草,大概是缺水,有好几盆蔫蔫的。她抱起一盆金色的蝴蝶兰,犹豫着要不要买。要知道,在养殖动植物方面,她很没有天赋。   刚把蝴蝶兰放下,身后便有人说话:“蝴蝶兰很好养,每天早上傍晚浇水,保持阴凉通风,偶尔晒阳光,但不要直照……”   她花了几秒才认出他:“韩老板?”   他笑了笑:“叫我韩朔就可以了,你是李先生和李太太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上次烫伤,谢谢你,”她见他一身便装打扮,“你怎么在这里?”   毕竟,他的餐馆和这里有一定距离。   韩朔挥了挥手里的宣传单:“我需要的一种牛排,只有这家超市有,而且这周在做特价。”   老板亲自采购,倒是严谨敬业。   “怪不得你们家的牛排做的很好吃,原来原材料也这么讲究。”   韩朔一只手插着口袋,一只手勾过推车,和林朝绾一起向里面走:“但你就点了一次。”   林朝绾微微一愣。她和虞音去他那里的次数不少,没想到他记性这么好。   她不好意思道:“我懒,嫌切牛排麻烦。”   韩朔挑着一袋无花果,笑:“你也太诚实了。你今天来买什么?”   林朝绾这才想起来:“口渴,进来买瓶果汁。那,我就不耽误你了。”   韩朔又挑了一袋牛油果放进购物车里:“你喜欢什么水果,买一个榨汁机,自己榨更健康一些。”停顿片刻,口吻带了一丝戏谑,“哦,我忘了,你懒。”   林朝绾哭笑不得:“韩老板,我以后去你那里只点牛排,行吗?”   韩朔挑眉:“以后是什么时候?”   这还讹上了。   “明天。”她明天确实要去探望虞音。   韩朔没想到她这么爽快:“明天不行。”   “为什么?”   “明天我生日,闭店休息。”   “啊,那下次吧。”林朝绾似乎有些遗憾,向他挥手再见,走出几步,又回过头,韩朔还在原地,“生日快乐啊,韩老板。”说完便往饮料区去了。   韩朔有些后悔自己嘴急,怎么能先说不行呢。但现在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已找不见林朝绾的人影儿了。   结完账出来,太阳更毒烈了。她并起手指用掌挡住直射过来的阳光,一面大步往前走。公园里看花展的人居然更多了。她挑了一条比较僻静的小道,虽然绕了远路,但好在两旁树阴茂盛,提供了难得的清凉。   林朝绾心情愉悦,步伐轻快了一些。两个少年互相踢着球跑过她身旁,光影婆娑,仿佛定格了青春的背影,这瞬间,由她这一个陌生人路过收藏。   但愉悦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她走到公寓楼下,看到陆扬站着那天她避过雨的棚底,手边拖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行李箱。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可是没有行动。   她下意识要转身。可是,逃无可逃。   或许是她出现幻觉了呢。   抱着侥幸的心理,她假装若无其事地经过。   他伸手一勾,把她拥在怀里,身上还带着出租车常用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不是幻觉。   她居然松了一口气:我没有疯。    ☆、我回来了      然而她迅速把他推开,绕过他,往家走。   她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倒在陆扬的意料之中,陆扬没有犹豫,立刻跟了上去。跟到门口,林朝绾又跟钥匙杠上了。陆扬问她要不要帮忙,林朝绾没应声,拼命扭着门把。楼道闷热,她额头冒了汗,陆扬不知从哪里抽出纸巾想帮她擦汗,她倔强地偏过头躲开,这一偏,大概手劲儿也被带对了方向,门终于打开。林朝绾先一步走进去,转身要关门,发现陆扬的行李箱堵在门边。   林朝绾瞄了陆扬一眼。   这人居然毫无愧色。   林朝绾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回自己的卧室,甩上门,不管他了。   林朝绾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发现陆扬蜷在沙发上,居然睡着了。   他眼下乌青,头发凌乱,下颌还有胡渣,的确有几分落拓疲惫的模样。   她有些生气,不知是气他没心没肺,连道歉都没有,还是气他去了一趟美国,就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喂,醒一醒。”   他睁开眼,顺势抓住她手:“我饿了。”   林朝绾被气笑了:“饿了就回家去。”   他仰脸蹭她的手,有几分楚楚可怜求饶的意思:“我回来了。”   林朝绾没理他,默不作声把手抽了回来。   陆扬似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起身坐直了,揉了揉眼睛,眼里血丝清晰可见。   “美国那边出了一些急事,所以我没来得及和你说。对不起……”见林朝绾的脸色没有缓和的迹象,又迟疑道,“我姐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林朝绾回想,许磬玲倒真没对她说什么过分的话,字句都是礼貌得体的,只是语气,语气这种事情很难拿捏和商榷,她总不能对陆扬说,是,你姐说话的语气让我误以为你要不告而别,一去不返了。   这种话怎么说,说出来只能显得她自己多疑又小气。   所以林朝绾没接茬,反问:“美国那边出什么事了?”   陆扬回避道:“小事,已经处理好了。”   自认识以来,陆扬这样前后矛盾还是头一次。若说先前还在生气,那现在林朝绾是心冷。她喜欢陆扬啊,喜欢他温柔磊落,喜欢他专注深情,他的形象几近完美,让她错以为如果相伴一生倒也能顺畅。可是陆扬是人,有在遇见她之前的人生,有肉体凡胎躲不过的缺点。她并非不能体谅,只是忽然意识到,她喜欢的,从来不是完整的陆扬。   林朝绾没有追问下去。   她转身去厨房,三下五除二,煮了一碗全素的连葱花都没有的方便面放在桌上。陆扬对这小小的报复并不在意,坐下来大口吃面,不一会儿就快见底,好像真的饿坏了。   “飞机餐很难吃?”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林朝绾不咸不淡地问道。   陆扬没抬头,含混回答:“没吃。”又补了一句:“头疼难受,吃不下。”   林朝绾翻页的动作一顿:“现在呢?”   陆扬吃完了,起身洗碗,企图勾起她的同情心:“现在还疼。”   林朝绾没脾气了,放下书,大步走过去,抢下他手中的洗碗布:“我来洗,你回去休息。”   陆扬先是欣喜,尔后才明白她是在下逐客令。   陆扬虽然在职场上运筹帷幄,情场的经验却不算丰富。前任女友和他有矛盾时习惯speak out,双方大吵大嚷,总归是面对面的公开战役。遇上林朝绾这种用温柔作盾的冷战,陆扬没了主张。他拖起行李箱走到门口,一回头,正巧对上她的目光。他捕捉到她眼底的一丝怯意,手松开拉杆,没有犹豫,转身走到沙发边,又蜷缩躺下:“我在这里休息就好。”   林朝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陆扬心里多了七分底气:“我保证不打扰你。”   林朝绾收回目光,专心擦拭已经光洁如新的橱柜。   陆扬是真的疲劳了,很快又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推他的肩膀,睁开眼,一室暖融的夕晖,眼前林朝绾的半张脸笼在那光芒里,皮肤的细绒清晰可见。她颔首低眉的模样,像丹麦画家Carl Holse画的女人肖像。女人是他的妻子Emilie Heise。陆扬曾在艺术馆里看过,许多张图,不同姿态,他不太懂得远近深浅的绘画技法,只觉得那些画每一张都包含着温柔的爱意。   林朝绾的手背蓦地贴上他的额头,注入额心的冰凉缓解了他浑身的燥热,他沉溺般抓住他的手。   “陆先生,你发烧了。”   他昏沉沉的:“可能吧。”   “你放开我。”   “不放。”   “……”   林朝绾蹲了一会儿,腿麻了。   “陆先生,我要去给你拿退烧药。”   陆扬没应声。林朝绾乘机把手抽回来。还没站稳,双腿的麻痹感追上来,又麻又痛,让她失去平衡,倒在沙发上。陆扬被砸得一哆嗦。她连忙起身,羞愧不已。谁知陆扬闭着眼还能准确攥住她的双臂,一拉扯,林朝绾又砸到他身上,砸得比刚才那一下实在,陆扬痛哼了一声,但双手箍住她没放。   林朝绾没来得及骂,只听见耳边虚弱的一句:“你就是药。”   恰如《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对白流苏说:你就是医我的药。   林朝绾不知道,陆扬一个在国外长大的男人,什么时候读了这种缠绵苦情的民国小说。   她叹了口气。   能怎么办呢,只好扶着沙发半蹲着,最大减轻她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我回美国是去处理我妈的事情。”陆扬忽然开口。   林朝绾心中诧异,她记得陆扬说过,他的妈妈已经去世。   “我的生母,我出生后她就和我的生父离婚了,带着我去了美国。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她失踪了。我们报了警,但始终没有找到她。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她已经去世。前几天接到通知,在西雅图一个废弃的农场找到一副和她失踪时的年龄身形相符的亚洲女性骸骨,但数据库没有她的DNA,所以……”   “所以他们通知你去做DNA比对鉴定。”   “嗯,”他轻抚她的头发,“鉴定报告显示,不是她。”   林朝绾贴着他的胸膛,听见稳定有力的心跳声。   原来这是他口中的“小事。”   林朝绾顿时后悔莫及,人说恋爱会拉低智商,她这是情商智商都没了才会和他冷战。想起霁山别墅里那一张张热闹的全家福里的陆扬的表情,哪怕是笑容,也与那热络保持了几分距离。   “我的生母去世了。她想开车撞死我爸的情人,但下雨天轮胎打滑,撞上一辆违规行驶的货车,”林朝绾没有防备,尘封的往事便从自己嘴里泄露了出来,“我亲眼看见她被抬上救护车,亲耳听见医生宣读她的抢救无效通知书。”   虽然口吻平静,但陆扬察觉她在发抖。   陆扬心中涌起极糟糕的感觉:“你当时在……”   “我在后座,那天我妈开车到幼儿园接我回家。我妈算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但那天大概是临时起意,所以没撞死别人,倒把自己赔进去了。”她沉默许久,附在她身上的力道始终没有减弱,她带了一丝孩童般的哭腔:“陆扬,我很害怕。”   她噤声百忍了十几年,终于交待了底牌:我很害怕。   “我在。”陆扬拥紧她。   此刻在这小小的沙发床上,两个都没有亲生父母照拂而长大的人,紧紧相拥,竟有了相依为命跨山渡海的况味。   虞音没想到林朝绾和陆扬会一起来探望她,看着两个人手牵着手和和美美,虞音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有一种养了多年的白菜终于被那啥的欣慰和心酸。心中虽百感交集,嘴上依旧不肯饶人:“绾绾,你那破手机到底能不能行?给你打了几百通电话都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啊,旧手机坏了,还没买新的。”林朝绾脸上出现可疑的红晕。   “哦,那赶紧买啊。”虞音心里嘟囔,手机坏了脸红什么?又不是小孩子打碎了花瓶被家长训斥。   虞音当然不知道那部手机昨晚遭遇了什么。   两个人一路从客厅到卧室吻得情热,没开灯黑漆漆的,也不知是谁先解了谁的衣服,像初尝滋味,又兴奋又笨拙。林朝绾晕晕乎乎躺在床上,觉得陆扬一定把病菌传给她了,而且一定是她发烧烧傻了,不然能发出那么羞耻的声音么。关键的一刻,她倒是清醒过来,因为没做措施,所以拦住了陆扬。陆扬的理智堪堪悬崖勒马,但身体还迟钝着,翻过身时手臂不知碰到了什么,只觉得床头柜上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陆扬想起身开灯,身体一沉,林朝绾竟跨压上来吻他,他的理智又散了。   一整夜的折腾,早上起来才发现地上躺着手机“死不瞑目”的残骸。   林朝绾正在虞音面前害羞,陆扬心中想着却是,要是昨晚把事情做到底,他的朝绾会不会怀孕?   他从前对孩子没有太大的兴趣,对自己的侄子Theo也是责任感居多。但此刻,想成为父亲的念头前所未有地占满了他的心绪。   他和朝绾的孩子。   这感觉奇妙又愉悦。    ☆、好事将近   三人坐着聊了一会儿,陆扬因为公司堆积了许多事未处理,即使是周末也要加班,就先离开了。临走前嘱咐林朝绾,结束之后他会来接她,林朝绾软软地应答。送到了公寓楼下,陆扬还一步三回头。在楼上监视的虞音瞧着牙酸,林朝绾一上楼,虞音就说:“我错了。”   林朝绾一头雾水:“什么错了?”   “你和陆扬谈恋爱的程序和正常情侣是相反的,你们是先老夫老妻,再新婚燕尔。”   林朝绾想打她,但看在她怀里揣着的宝贝,生生忍住:“胡说八道。”   “我看你们是好事将近了。”   林朝绾摇头:“我和他在一起,三个月都还不到。你和李韶,至少谈了三年。”   虞音翻白眼:“这有什么可攀比的?再说了,我和李韶婚前那三年,前两年都是他单方面暗恋我好吗?李韶那个木头。”   “我和他……还没讨论过以后的事。”   “我知道,以你这个走一步就提前想好三步的性子,确实还有得耗。我不催你们。自从怀孕,我就无比想念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   林朝绾一手捂住虞音的嘴,一手摸摸她的肚子,温声道:“宝宝你乖啊,你妈妈刚才在开玩笑呢。”   “对了,韩老板请我们去他的生日聚会。”   林朝绾一时没反应过来:“韩老板?哦,韩朔。那你们去啊。”   虞音指了指自己,又指着她:“‘我们’指的是我和你,李韶没空,和他打过招呼了。去嘛去嘛,我在家呆得都太发霉了。”   林朝绾原本不想去,但又不想扫虞音的兴致,于是点头答应 。   韩朔的生日趴没有办在自家店里,而是包下了隔壁西餐厅的二楼。听说西餐厅的老板也是韩朔的好友。西餐厅二楼很宽敞,被布置成了酒会的模样,各色美食应有尽有,还请了一个小乐团助兴。满场都是陌生人的状况对林朝绾而言有些尴尬,好在作为寿星韩朔长袖善舞,虞音活泼外向,替林朝绾分流了焦点,气氛还算融洽。到了切蛋糕环节,寿星被大家拱到中央,推搡着唱生日歌。林朝绾像个老妈子全程紧紧拉着虞音,生怕她被挤进狂欢的人群出什么意外。   用餐接近尾声,众人商量着再去KTV。虞音一脸兴奋,被林朝绾瞪了一眼,只好别别扭扭地借口说自己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想早点回家。谁敢难为一个孕妇?所以毫无异议,便放她们两个走了。被涂得满脸都是蛋糕的韩朔追出来,问要不要开车送她们。林朝绾觉得这人太善良,步行几分钟就能到的地方,开车太隆重了,更何况他是今天这场宴会的主角,半途离开,这宴会怎么续下去?   想来韩朔也知道这个道理,没有太勉强,只说:“林小姐,李太太,感谢你们今天能来。”   虞音刚才还兴致勃勃,一出来,夜风温柔,便有些昏昏发困:“行啦,你快回去吧。”   林朝绾也笑着向韩朔挥挥手。   韩朔今晚过得很开心,但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够圆满。他的口袋里躺着两张票,《桃花扇》的票。他猜想林朝绾会不会喜欢戏曲。那李香君被阮大铖胁迫,却坚决不从,宁死明志。犹记得那句唱词:“我一生受折磨吞声饮恨,我必定拼万死把恨海填平”。林朝绾看过去是一个淑静柔和的女子,他总觉得,在那淑静柔和底下,也有李香君那般韧毅,冥冥之中,吸引着他。   然而这个夜晚对林朝绾来说不太舒心。因为她刚把虞音送回家,正要坐电梯下楼和陆扬会面,却在电梯口遇上聂白。其实她一开始没注意到他,直到他开口叫了一声:“小绾。”   林朝绾这才记起来,聂白曾经住的公寓也在这里。   几月未见,聂白比之前多了一点富态,从衣着打扮上看,生活大抵很是滋润。但滋润和昂扬有很大的区别。不知怎的,林朝绾觉得她曾经爱慕的男子,已泯然于众人。   “聂先生,好久不见。”林朝绾堆出最礼貌的笑意。   聂白注意到了称谓的变化,眸色一黯:“你最近好吗?”   林朝绾说好。   聂白似乎被“好”字一堵,沉默了。   电梯门开了,两个人一同走进去。   数月前,林朝绾还在想象自己与聂白的重逢,必定如翻江涌涛,无声胜有声。但此刻她心中很平静。之前暧昧的距离很好地为彼此提供了幻想的空间,现在并排站着,反倒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只剩下客套的寒暄,像枯燥的数学真题做了又做。   不过,林朝绾没忘记一件事。   聂白之前打电话说过,他与娇妻在国外,有长久安居的意思。   现在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过这好奇如尘埃,一掸也就散了。   电梯陆续有人进来,林朝绾和聂白被分别挤开到两个角落。终于到了一楼,林朝绾大步走出,心中祈祷聂白不要再搭话。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还未走出两步,聂白就追了上来。   “我在协议离婚了。”   林朝绾差点脱口而出“恭喜”二字,但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离婚”,不是“结婚”。   林朝绾脸上的惊讶让聂白找回了一丝自信。   “我和她并不合适。”聂白说。   林朝绾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如果在英语语境里,她可以说I am sorry,意为“哦,我为您感到遗憾”,她觉得也可延伸为“虽然我为您感到遗憾但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就此打住吧谢谢”。   聂白却有乘胜追击的快感,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小绾,其实我很后悔。”   林朝绾也后悔啊——她刚才应该用跑的。   “其实,夫妻间还是要多体谅,”林朝绾找到了一种居委会大妈的架势,苦口婆心道,“你看虞音夫妻俩,打打闹闹,不是也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了吗?”   聂白愣了片刻,忽而心潮澎湃,又攒起勇气:“可是我没忘掉你。”   一楼空旷无人,他这一句表白,竟也有几分掷地有声的气势。   他在她脸上看到了震惊和愠怒。   但他还未明白,林朝绾已经遗忘他。   什么是遗忘。遗忘是不爱,是意识到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的一瞬间。我会受伤,可我也会伤愈。现代社会早已不流行以身殉情,我还会爱上别人,或被别人,即便孤身一人,但凡活着,就不会不快乐。   “学长,我已经有男朋友,这样的话,请你不要再说了,谢谢。”   聂白目送她朝门口走去,只见有个清俊的男人迎上来,亲昵地将她搂在怀里,两个人步伐一致地走远了。聂白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表白的内容和时机都错得一塌糊涂。这迟来的后悔,让他一时间寂寥难端。   陆扬的热情让林朝绾有些发慌。一是,这不像他素来的风格;二是,聂白刚刚向她发表的悚人的告白。她偷偷回头看时,聂白似乎还站在那里。   林朝绾自然不知道,陆扬没卸下早上冒出的那个做爸爸的念头,盘桓了一整天,也思念了林朝绾一整天,此刻心里还是满满当当的甜蜜。对待事业,他多是直来直往的雷霆手段,极少虚与委蛇。对感情,亦是如此。当初发觉自己喜欢上林朝绾,便明确地表白。现在心中存下要与她生儿育女的念头,便要砌好基石一步步朝目标走。   “朝绾,我可以住在你家吗?”   林朝绾睁着眼睛,一脸迷茫。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他是在和她商量同居的事情。便有些难为情:“我家……不太方便……”   “哪里不方便?”   “太小。”   “那你搬到我那里。”   林朝绾拍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陆扬居然笑了,故意捏了捏她的脸:“嗯……你有点笨。”   “我笨,那你别喜欢我。”林朝绾转过脸去,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自认自己一把年纪了,这样撒娇的画风实在不合适。正想着如何圆场,肩膀一紧,双脚离地,竟轻盈盈被陆扬抱了起来。虽然停车场没什么人,但四周明晃晃的灯光和监控镜头让她觉得被人注视着。她急忙挣扎:“放我下来。”   陆扬没放,还凑近吻了她一下。   还有完没完了?   林朝绾放弃抵抗:“不是你喝醉了,就是我在做梦吧?”   陆扬闻言,把她放下,泪痣在柔暖光晕里风流多情,口吻却是郑重又清醒:“现在不能说是‘喜欢’,应该是‘爱’,我爱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多珍贵,可就像所有初见惊艳的诗篇,在被重复千万次后也会显得庸常。   至少今晚之前,她是这样觉得的。   她没料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三个字,会有这样大的威力。   现在,她觉得头晕腿软,攀着他,像残垣上难解难分的丝萝,被雨后的第一缕阳光亲抚。一方面被温暖沐洗,一方面又恍若背抵飞沙走石,害怕随时会被裹挟折散。这一刻,幸福感和自卑感都达升至顶点。   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爱我呢?   我平凡又无趣。   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爱你。   若是你不再爱我了呢。   陆扬再次在她脸上看见了惊惶和怀疑,和上次他表白的时候一样。   他心口蓦地一疼。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如影随形的不安和无休止的怀疑来自哪里。   他把她搂紧,紧贴着,像用他的心去暖她的。   “我在。”   我懂。    ☆、返老还童   林朝绾搬入陆扬公寓的第一天,半夜醒来,便无法入睡了。   身旁,陆扬静静地平躺着,睡眠安稳。林朝绾悄悄挪近了一些,用指尖轻描他的眉眼,又抚上他的腰,陆扬似乎感应到什么,发出含糊的声音,一侧身,把她像考拉抱树似地搂紧了。   “陆扬?”   他没有睁开眼睛。   她埋入他的怀里,抛弃了矜持的放纵,狠狠嗅他的气息。   忽然,陆扬身体一颤抖,嗓音困倦而嘶哑:“别闹,我受不了。”   林朝绾来不及问他受不了什么,温热的呼吸袭过来,攻城掠地。她下意识想躲,可是脑袋被扣着,她被吻得几乎无法喘息,残存的理智引着手在被窝里巡娑,找到他的腰窝重重一掐,陆扬“唔嗯”一声,翻身压上,双手扣住她的十指,抵在枕头两边,反而吻得更加狂乱。林朝绾觉得自己的力气被他一点点攥取走,身体开始迎合他的节奏,缠绵地起伏。   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就是。   钝痛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撕裂,呼喊也碎不成句。   但没有推开。   抱得更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是飞翔还是坠落,都要一起。   第二天早晨,林朝绾躲在被窝里装鸵鸟。   陆扬把被子掀开一角:“宝贝。”   林朝绾被这肉麻的称谓吓得把被子攥得更紧。   陆扬挖黄金似地把她挖出来,抱在怀里:“哪里不舒服?”   出了那么多汗,浑身黏腻,还痛——她哪里都不舒服。   “我帮你洗澡。”   “别!你别!”林朝绾慌忙睁开眼,才看到陆扬促狭的笑。   陆扬轻轻把她放回床上:“早餐在桌子上,记得吃,我订了一张桌子大概下午会送到,你让师傅放到书房。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我去上班了,乖。”   林朝绾战战兢兢:“你怎么突然这么慈祥?”   陆扬思索片刻,认真道:“可能是昨晚被‘开发’出了新功能吧。”   林朝绾被“昨晚”两个字刺激到了,抄起枕头向他扔去,谁知枕头像球似的被他又拍回来,直接砸到林朝绾的脸上。   “噗!”   陆扬附身拨开枕头,揉了揉她散乱的头发:“别闹。”   “别闹”这两个字比“昨晚”更具杀伤力,林朝绾终于一动不动。   林朝绾和陆扬的同居生活和和美美过了几个月,虞音的预产期也近了,林朝绾跑虞音家跑得就有点勤,偶尔还在她家过夜。林朝绾检讨了自我,觉得最近冷落了陆扬。于是在吃饭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陆扬说:“没关系,就当积累经验。”   林朝绾傻乎乎地问:“什么经验?”   陆扬意味深长地朝她的腹部看了一眼。   林朝绾急忙捂住肚子,冤屈道:“我最近是胖了,但绝对不是……那什么!”   陆扬抓住机会:“嗯,绝对不是,要先合法。我们去见一见我爸吧。”   林朝绾差点没握住筷子:“你爸?”   “嗯,他回国度假,今天会到霁山别墅。”   陆扬带林朝绾回到了霁山别墅。刘阿姨还是一样的热情亲切,知道她和陆扬的关系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到了傍晚,饭桌上,林朝绾她终于见到了全家福里的那个大家长,陆扬的继父——许令孺。不似想象中叱咤风云不怒自威的富商姿态,许令孺看起来很普通——肩背微偻,慈眉善目。若有不同,便是比一般老人更憔悴一些。大概是生过一场病后初愈的缘故。席间主动与她攀谈了一会儿,说的都是家常之事,比如是不是本地人,大学在哪里上的,工作辛苦不辛苦。又叙述起自己的往事,讲他的故乡是一个小渔村,夏天的时候和伙伴们一起去挖螺抓螃蟹。说到因为家中贫困,把一本劣质笔记本写了又写,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又说到台风来的时候,家徒四壁,两片玻璃窗户被吹得叮叮当当。还有一次半夜地震,他拉着弟弟妹妹从床上起来,跑到一片空地上,穿得单薄,夜风刮得让他直哆嗦。   他这般和颜悦色,倒让林朝绾消除了些许紧张。   许令孺笑说:“近年我精神不济,摔过几跤,差点中风。年轻时候在外面闯,老了落叶归根,就想回来住一段时间。我老婆要陪小儿子磬河念书,就没一起回来。我女儿磬玲,你见过了吧,是个不省心的。我三个孩子里,也就剩下阿扬指望得上。我跟你说,他看起来冷冰冰,其实很可靠。”   这一副推销的热情架势让林朝绾有些意外,林朝绾看了陆扬一眼:“嗯,他很好。”   许令孺道:“我这个人,很重‘一家团圆’,大家和和美美在一起最好。可能你们年轻人会嫌古板。喜欢过年的时候全家聚起来,要是叫上我妹妹和弟弟,几代同堂,大桌子都坐不下。以后你和陆扬结了婚,就更热闹了……”   陆扬轻声道:“爸。”   许令孺显然没领会陆扬的意思,继续道:“不如你和阿扬也到美国来,以后生了孩子,和Theo一起,兄弟姐妹一块儿……”   前一阵,林朝绾听陆扬说,他姐姐许磬玲的离婚案已经进入庭外和解的阶段,考虑到Theo的成长,Theo的监护权被判给了许磬玲,而男方享有探视权,并定期支付赡养费。这个结局自然不算好,但也比互相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好。   至于亲子鉴定,终究是没有做。   林朝绾艰难开口:“叔叔,我暂时没有想过这么多。”   许令孺愣了一下,又点点头,招呼他们吃菜,把话题岔开了。   回去之前,许令孺单独把林朝绾留下。   他说:“阿扬交的朋友泛,但心专一,又孝顺。先前谈的外国女朋友,我不同意,他也就不往家里带。你是第一个。”   林朝绾的心跳漏了一拍,牛头不对马嘴说了一句:“谢谢。”   许令孺对林朝绾的印象不错,觉得这姑娘性情妥帖,礼仪得当,比起被宠坏的磬玲要好许多,高兴是一方面,但也有些感伤:“将来你们结婚生子,我对他妈妈也算有交待了。”   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便顺水推舟:“陆扬的妈妈是怎么失踪的?”   许令孺叹了一口气:“12月12阿扬生日,Marian,也就是陆扬妈妈,想为他庆祝生日,出门去买蛋糕,但再也没有回来。”   林朝绾猛然想起公寓里的那幅枫树水墨画。那幅画,是他妈妈生前给他的生日礼物吧。   “阿扬和他妈妈很亲,他妈妈去世之后,我生怕他走歪路惹出什么事情来,可是,他规规矩矩长大了。”许令孺垂眸,皱纹斑驳的手抚过桌沿,“我总觉得亏欠了他。”   “养育之恩大过天,哪有父母亏欠子女的道理。”她言不由衷地宽慰道。   许令孺勉强笑了笑,道:“你这是安慰我,还是真的这样觉得?”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林朝绾笑得苍白:“很多时候,我可以说服别人,但说服不了自己。我的父母……如果说我有一百个理由感激他们,那么我也有一百个理由恨他们,两者无法抵消。可能我还不懂,您老应该觉得我挺幼稚吧。”   许令孺摇摇头,起身走到窗前,灯光下皱纹清晰。   他的爷爷是个农民,听人家说割胶就想下南洋,还四处借了路费,没想到临行前几天病死了。没人知道是什么病,有的人说是胃出血,有的人说是肾脏衰竭,没钱,只好草草埋了。奶奶也跟着去了,留下十岁的女儿和不满一岁的儿子。   他爸的长姐,也就是他的姑姑,独自抚养他爸长大,后来没享几年福也去了,听说遗言是她恨自己的父母那么早离开。   他父母走得早,所以他理解姑姑。   他还记得,那个雾障浓重的清晨,公鸡的打鸣从山峦另一面传来,他一个人走在田埂上,将坚硬的石子踢得很远。田边的池塘散发着水藻和死鱼的腥臭。他停下来,好像能从水面上看到自己的面容,堪堪十二岁,眉目就皱巴巴的像个老头子。可是雾气浓重,水又很浑浊,他所看到的,也许不过是鱼的浮尸轮廓。   他没想过要离开村子,他觉得如果自己死了,死在村子里也好,和父母埋在一起,省得搬动。可是那天他挖苋菜回来,看见弟弟背着妹妹站在家门口,两个人饿得发抖,他下了个决心——得让他们活下去。   十五岁,他离开村子去了矿山;二十岁,他去了香港,再后来,他偷渡到了美国。   在那个繁华却又危机四伏的异国都市,他活得堪比过街老鼠。住的地方乱得很,有一次上完夜班回家,在小巷子里,三四个酒鬼堵着要钱,他不给,一把枪就抵在太阳穴。后来,一个路过的人救了他。   许令孺轻描淡写说完自己的故事,轻声一叹:“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命真是硬。这回没死,以后活的日子就长了 。”   林朝绾望着许伶孺的侧影。   她曾经渴望衰老,最好一步抵达耄耋之年,好像和死亡隔纱而卧,就能养出最阔最淡的心。   电影《返老还童》里,男主角濒死之际变回襁褓中婴儿的结局,是对时间的敬畏,还是嘲笑?   许令孺似乎是累极了,缓缓坐回椅子上。   林朝绾起身告辞。    ☆、生日快乐   林朝绾出来的时候,看见外面停了一辆陌生的车。从车上走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而搀扶老者的女孩,是先前造访过别墅的温夏冰。陆扬牵起林朝绾的手走上前:“温老,好久不见。”   老者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目光又落在林朝绾身上:“哟,阿扬有女朋友了。”   陆扬便为他介绍。原来老者是著名的中医,和许令孺是好友。   温夏冰的目光落在他们相牵的手上,有些冷,对老者道:“爷爷,我们先进去吧。不好让许伯伯等太久。”   陆扬便和温夏冰一起把老者搀扶进去。林朝绾在外面等。过了一会儿,温夏冰走出来,从车里拿出一袋东西,走过林朝绾身旁时又停下来。   “陆总对你很好吧?”见林朝绾没回答,又补上一句:“他对磬玲姐也很好。”   林朝绾这才直视她:“温小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上次磬玲姐回国,和我讲了一些从前的事情,”温夏冰的语气云淡风轻,“她和陆总曾经在一起过,他们现在……真可惜。”   林朝绾感觉像被雷劈中,僵定在原地。   温夏冰怜悯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走了。   回去后,陆扬注意到林朝绾的不对劲。他以为许令孺和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便宽慰了一番,说许令孺看着严肃,其实温和慈祥,又把自己的真心表了一通。林朝绾脸色虽好转一些,但陆扬的那些安慰像箭矢错靶,根本没能解开她心里的疙瘩。   这事儿便这么搁下。   转眼到了虞音的预产日。林朝绾是半夜被李韶的电话吵醒的,说虞音在医院里哭惨了,想见她。大冬天,陆扬在出差,林朝绾披上一件羽绒服就打车往医院赶去。到了医院,虞音却已经被送进产房。林朝绾慌忙问李韶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李韶说没有,就是阵痛疼的。然后撩起袖子,给林朝绾看他手臂上被虞音掐的乌青。林朝绾对夫妻俩无语。   在产房外守到凌晨,孩子终于出来,是个健健康康的男孩。虞音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还不忘骂李韶:“都是你,哄我生孩子,再也不生了,疼死老娘了!”然后转向儿子,一脸母爱:“小乖乖啊,你长得真可爱。”   明显被区别待遇的李韶确实有点后悔。   虞音让林朝绾抱孩子。林朝绾第一次抱初生的幼儿,心里激动又害怕,怕抱松了又怕抱紧了。虞音发话:“没事儿,男孩子要多一点历练。”林朝绾可不敢历练这小宝贝,谨慎地坐下来,抱着虞音的儿子轻轻颠,小婴儿闭着眼睛安睡。确实当得起“小乖乖”这三个字。又坐了一会儿,李韶请的保姆到了,李韶让林朝绾回去休息。林朝绾去医院的洗手间里洗了一把脸,把等待过程中出的汗和泪痕洗去了,走到医院大门口,冷青色的天空飘起了小雪花,落在她的手心,在融化之前可以看清雪花那繁复美丽的轮廓。   她转身看医院高楼,窗格子或明或灭。   她似乎很久没来过医院。本能的抗拒,生病了也只吃药,在家里熬着。   上一次来医院还是几年前奶奶做手术,奶奶那次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   这一次,是虞音生产。   生老病死,自然的循环。有一种决绝的美。   回到家,林朝绾再度躺下。她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看见许磬玲躺在病床上,怀里抱着婴儿。她接过来,婴儿的脸变成了Theo的脸,然后陆扬亲亲热热地圈挽过来,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她惊恐地抬头,发现Theo的脸和陆扬的脸有一种诡异的重合。   她惊醒过来。   起身下床,拉开窗帘,天已经晴了,覆在树木上的白雪凝成了冰。   鬼使神差,她打开电脑,在搜索框输入了Theo父亲的名字,姓程,名均麟,英文名George。这个时代的人,总会在互联网上留下些许痕迹,何况程均麟是一个受过大大小小嘉奖的企业家。   看到程均麟照片的那一刻,林朝绾双手冰凉。   陆扬出差回来那天,正好是12月12日,他们两个的生日。因为这一天也是陆扬母亲失踪的日子,所以陆扬几乎没有庆祝过自己的生日。但下飞机后回来途径一家珠宝店,他停了下来,选定了一款情侣戒指,没有要求包装,只是把盒子揣在大衣,觉得有源源不断的温暖从那里输送过来。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冬天太阳落得早,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他开门后看见公寓内灯火通明,一双男式拖鞋摆得端端正正,桌子上摆满了食物,厨房似乎还炖着汤,客厅里电视开着,一档音乐节目,而林朝绾穿着睡衣,抱着一个布艺方枕睡在了沙发上。   陆扬把行李放好,林朝绾似乎听见了动静,醒过来,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然后又像兔子一样跑过来,张开双臂索抱。陆扬向后退了一步,林朝绾揉着惺忪的睡眼,心里有些受伤。却见陆扬迅速把大衣脱了挂好,这才又上前抱住她,说:“傻瓜,外套上染着寒气。”   林朝绾蹭着他暖绒绒的毛衣,点点头:“外面真冷啊。”   “你今天出去了?”   “嗯,我去给你买蛋糕啦。”   “现在就告诉我,不留点惊喜么?”   林朝绾松开他:“多大的人了,幼不幼稚。”   “今晚12点之后,我就是个老头子了。当然要抓紧时间幼稚一把。”   “你是老头子,那我是什么?”   陆扬不怀好意地勾了一下她的下巴:“你是可爱的小姑娘。”   林朝绾联想了一下老头子和小姑娘的组合,然后整个人有点不好了。   打情骂俏结束,两个人坐到餐桌前。一个长途跋涉累饿了,一个等饿了,所以都专注吃饭。吃完饭,陆扬大大方方把礼物拿出来。   林朝绾盯着戒指,心情像坐过山车:“你 ……求婚?”   “如果是呢?”   林朝绾咬着唇,然后道:“太快了。”   陆扬从善如流:“那就不是。”   “哎,你怎么这样。”   陆扬笑道:“我没求过婚,经验不足。你让我多求几次。”   “笨蛋。”林朝绾伸手拿过戒指,自己套了上去。   陆扬半蹲下去,亲吻她的手背:“生日快乐。”   林朝绾顺势把他牵起来,引他走到卧室:“看。”   陆扬环顾四周,有些茫然:“什么?”   林朝绾指着横放在床上的一套西装:“那个啊!”   陆扬走过去,拿起西装,嘴里嘟囔:“我还以为会有蜡烛鞭子之类的……”   林朝绾捶他:“老不正经!”   陆扬已经有很多西装。对时尚很迟钝的他其实分不出衣橱里那些西装有什么不同。还是林朝绾提醒他翻口袋。陆扬翻了翻那西装的口袋,拖出一个小小的布标签,上面绣着一颗心,心内有英文花体LY两个字。   “我做了两个星期。”   “你做的?你会做衣服?”   “不大会,”林朝绾笑了笑,“我把尺寸给制衣师傅,师傅设计了款式,我照着缝制,不会的时候,师傅就帮我。”   陆扬搂住林朝绾:“可以留着我们的婚礼上穿。”   “我才不要和你这个怪老头结婚。”   “那就不结。”陆扬吻她的额头,她的眉眼,她的唇。   “你……怎么这么…….没立场。”林朝绾埋怨。   “你就是我的立场。”   两人吻得缠绵,林朝绾分神瞥了一眼墙上的钟,要挣开他:“快12点了,要切蛋糕许愿。”   陆扬一点儿也不在乎许愿,他已经愿望成真了。但今天也是她的生日。陆扬恋恋不舍地放开,林朝绾马上溜了出去。   陆扬正要跟上,手机响起来,他看了来电显示,眉头一皱,还是接了起来。   站在门外的林朝绾清楚听见陆扬说:“姐,你一定要耗尽我们最后的一点情份吗?我知道…….我能做的都做了……. Theo是你的责任……就这样吧…….她在等我。Bye。”   林朝绾忽然觉得筋疲力尽。   她慢慢脱下了手上的戒指,放进了口袋。    ☆、我要他   陆扬曾经在某博客上看过一段话:   “从来扯着嗓门喊着要走的人,都是最后自己把摔了一地的玻璃碎片,闷头弯腰一片一片拾了起来。而真正想离开的人,只是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裹了件最常穿的大衣,出了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真正的告别,没有内容,没有形式。   他无数次想过,或许他的母亲不是被绑架或谋杀了呢,或许,他的母亲是受够了破碎的生活和任性的儿子而主动选择离开了呢?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找了这么多年还是找不到她?   这一天,他下班回来,走进安静的家中,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像疯了一样搜索每个房间,女性的生活用品,没有了,衣橱里的衣服裙子,没有了,书房里曾经被她用来放香薰的地方,空着。   云卷风掠,一切痕迹都消失不见,就好像,她从未来过他的生命里。   他颓散地坐在冰凉的地上。   其实,当他看见桌子上躺着的那枚戒指,他就知道,她走了。   他打电话给虞音。   “绾绾争取到了一个什么国际作家旅行团的助理名额,说要去什么爱德华王子岛,在那里工作几个月。李韶也是刚知道,说机会难得……等一下,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么?陆扬,你和绾绾是不是吵架了?是不是你逼得她离家出走了?”   陆扬说没有:“我回来看见她没在,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看你是没把绾绾放在心上。绾绾前阵子身体不舒服,你带她去医院了吗?”   陆扬如坠冰窟。   他不知道。   他太忙了。忙得习惯每次回家,都有温热的食物,回到床上,都有安静睡着的她。   他甚至没有深究,昨晚她吻他的时候为什么要流泪。   飞机在加拿大领土上空,林朝绾从小窗眺望,切割平整的城市,一片璀璨的灯火。她去的地方其实不是爱德华王子岛,而是北部冻土带的一座无名的岛屿。那里生活着世代狩猎的因纽特人。   坐在她身旁的一个老爷爷问:“First time been here”   她微笑点头。   孤身来到这里,大概是她前半生做的一个最冒险的决定。   从前的她,只愿蜷缩在自己的一寸地方,与外界尽可能斩断联系。   大概陆扬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   她真的很喜欢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任何意外,他都能平静应对。   他应该能够很快地调整自己,接受自己的离开吧。   她没办法给他一个离开的理由。因为太爱他,因为想成全他和许磬玲,还是因为自己太自私懦弱只会明哲保身?说不清楚,干脆空白。   聘用林朝绾为助理的是一个女作家,叫罗恕,在国内出版过几部小说,反响不大,但在国外享有美誉。她从机场出来,罗恕来接她。和想象中的仙风道骨不同,罗恕长得性感,衣着时尚,人也亲切热情,从年纪上看,可算是林朝绾的阿姨辈。林朝绾对于这次旅行有些担忧,罗恕说,别担心,阿姨我身子骨硬着呢。   当晚,她们先在一家家庭式旅馆下榻。   林朝绾失眠,旅馆老板给了她一杯温牛奶。   罗恕摇了摇手中的红酒:“年轻人,你需要更刺激的东西。”   林朝绾连忙谢绝。   “受了情伤?”   “啊?”林朝绾差点呛到。   “就说嘛,正常人也不会为了一点钱主动来北极吹风。”   林朝绾满头黑线:“您……”   “我也是,”罗恕举杯,“咱同病相怜。”   林朝绾开始怀疑她的主业是算命先生。   罗恕没注意到林朝绾的眼神,自顾自说道:“我和她在一起五年了,噢,女子旁的她。就因为我得了个奖,她要和我分手。她说,她对我的嫉妒超过了对我的爱。Bullshit!当初在一起还说是被我的才华吸引的。人心啊,人心。”   林朝绾没想到罗恕不鸣则已,一鸣就这么豪爽:“罗老师,你……你别伤心。”   罗恕幽幽望向她:“你能不伤心么?”   林朝绾有些惭愧:“是我撇下他的。人字旁的他。”   罗恕摇摇晃晃站起来:“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伤啊!”   在一旁擦桌子的旅馆老板忍不住问林朝绾:“What is she saying?”   “Just a Chinese poem,”林朝绾夺下罗恕手中的酒杯,“罗老师,我扶你回去休息。”   三天后,罗恕和林朝绾,还有其他几位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住进了因纽特人的石屋。尽管在来之前,林朝绾就做了许多保暖的准备,但还是被严酷寒冷的环境震惊了。小岛上十分荒凉,几座石屋相隔很远。她住的那家人信奉万物有灵,屋内挂满了兽类的骨牙。林朝绾和罗恕白天的时候向因纽特老者学习加拿大原住民音节文字,偶尔也随强壮的男人去捕鱼。罗恕很喜欢这项活动,但林朝绾对用野兽毛皮制衣更感兴趣,所以两人经常分头行动。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林朝绾和一个丹麦作家正在石屋里教孩子们画画,突然有人跑进来呼啦啦说了一堆话,孩子们哭喊着跑了出去。林朝绾和那个丹麦作家面面相觑,听不懂发生了什么。这时候,罗恕走了进来,她几乎浑身湿透了,面色苍白如纸,口中喃喃道:“Tatatuapik is dead。”   Tatatuapik是这家里的一家之主。   林朝绾后来才知道,捕鱼的时候,一个青年不小心掉了下去,Tatatuapik去救他。饶是水性极好的Tatatuapik,在暴风雨里也用尽了气力,青年被众人拉上来,Tatatuapik却坠入那冰窟,彻底失去了踪迹。   葬礼上,部落里的长老们吟诵着古老的曲子。   林朝绾虽然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曲调里的哀远的悲伤像一支箭穿过了她。她侧首看罗恕,罗恕当时和Tatatuapik在同一条船上,此时的她表情肃穆,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壮。   此前林朝绾印象最深刻的葬礼是她母亲的葬礼。   那时火葬已经普及,但她的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死活要让女儿完整入土。她的舅舅们便花了一些钱把尸体带了回来。葬礼很吵,有人敲锣打鼓,有人哭,到了晚上又是觥筹交错吃肉喝酒。她被大人放在木头椅子上,椅子腿很高,她脚点不到地,不敢下来。困得迷迷糊糊,有人走过来抱她。她认出那人身上的烟味,开始大吵大闹。   周围的人劝:“小丫头,你该跟你爸爸回家了。”   她在那人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我要妈妈!”   夜风吹得人骨头发冷。   众人沉默下来,不知谁叹了一句:“可怜哟。”   最后,是她奶奶把她带回了家。   旅行结束,回程途中,罗恕对林朝绾说:“这趟过后,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恨的人别恨了,爱的人继续爱,反正人生这么短。”   回到熟悉的城市,林朝绾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了虞音,并送给她儿子一条刻有因纽特文字的鱼骨项链。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刚出生时红红皱皱的,几个月后变得白嫩水灵,眼睛又黑又大,直冲着林朝绾甜笑。   虞音问:“有什么讲头没有?比如保佑他以后长成帅哥的那种?”   林朝绾耸耸肩:“就是一条普通的项链。”   虞音大失所望:“因纽特人也太朴实了。我们这儿寺庙里的和尚还知道说说好话哄哄人呢。”   林朝绾抬起头:“你这是指桑骂槐?”   虞音白她一眼:“骂你我用得着拐弯抹角吗?一说起来我就生气,你和陆扬的事怎么没告诉我?”   “什么事?”   “分手的事啊。你一声不吭把他踹了,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他是怎么过的?升级成了究极体工作狂。偶尔放假,我老公请他出来喝酒谈心,他呢,把自己锁在家里。最近又得了什么肺炎,现在人还在医院里躺着。你说你,把人祸害成这样,缺不缺德。”虞音连珠炮似的数落了一阵,才发现林朝绾在哭。虞音向来帮亲不帮理,连忙找来纸巾给她擦泪,把话又一百八十度扭转过来:“肯定是陆扬做了什么伤你心的事情了,对不对?你脸皮子薄不敢说出来?你别哭啊,大不了,这人咱不要了,我给你介绍更——”   “我要。”   虞音捏着湿透的纸巾,没反应过来:“你说啥?”   林朝绾抽抽噎噎,像个小孩讨心爱的娃娃:“我要他。”   虞音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叉着腰:“姑奶奶,您这是要气死我啊?”   陆扬觉得自己快要发霉了,尽管病房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盯着输液管,太慢了,他想快些回家,或者回公司,至少做一些事情,不像现在这样,大片空白的时间,让他把关于她的所有细节翻来覆去回忆了几十遍,越回忆,心里越空落。   当他再次见到她时,他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回光返照。   直到,她坐在病床边,完完整整削好一个苹果,递到了他的手上。   实实在在。   “朝绾……”   “不喜欢吃苹果?那我削梨给你好不好?” 她伸手去拿盘子里的梨。   他努力抑制住心绪,声音似感冒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上。”   他的目光痴痴地落在她的脸上:“你瘦了。”   “嗯,”林朝绾削着梨,“因纽特人喜欢动物油脂,我吃着不习惯……对不起。”   他慌了:“你别走。”   她放下梨和刀,手上的戒指泛着幽光:“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错了。我以为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这样愚蠢的错,到此为止,我不会再犯第二遍。”说着,附身轻轻拥住他。   时隔几月的拥抱,手臂尝得出他的清瘦,她心里绷得发疼:“陆扬。”   陆扬用尽力气回抱住她:“我在。”   “我爱你。”    ☆、短番外:许磬玲   她参加了陆扬的婚礼。   陆扬的新娘,是那个叫林朝绾的女孩。   她在想,如果她那时没有把Theo丢给陆扬照顾,陆扬是不是就不会遇见林朝绾?   可惜,一切的设想,都太迟了。   此刻,陆扬掀开白纱,亲吻林朝绾,宾客们的欢呼响彻教堂。   爱了多年的人,似乎从来不曾属于过她。   她还记得,初次相遇,父亲再婚的宴席上,他成为她的弟弟。父亲要她照顾他,带他一起上学,她暗里刁难,他逆来顺受。她那时觉得,他一定很喜欢她。这样的心绪一旦埋下,看他便有些不同。又或许,这种禁忌感在驱动着她。等她明白过来他对她长期的忍受只是为了父母婚姻的平和,并非是男女之情时,已经太晚。她已经喜欢上他。   他上了大学,第一次找了女朋友。金发碧眼,与她全然不同。   她觉得他在故意刺激她。   好似命运的捉弄,她在朋友聚会上认识了一个叫程均麟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她几乎以为程均麟是继母遗落在外的孩子。程均麟和陆扬长相的相似,一下子昭显了她的居心。她不松口承认,这段情便还能埋在暗处。   可是,程均麟终于无法忍受自己成为一个替代品。   婚姻破裂,无法挽救,程均麟甚至夜夜做噩梦,梦见妻子和妻弟抱着Theo远走高飞。尽管程均麟清楚,Theo确实是自己的儿子。   她其实心存侥幸。   陆扬也许是因为她结婚生子,一气之下才回到中国。那么,她离婚了,能不能让他回到美国,回到曾经的模样?   她以为林朝绾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可是,陆扬看林朝绾的眼神,让她绝望。   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妈妈,Vera真漂亮。”Theo说。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是你舅舅的妻子,你要叫Aunt Vera。”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